侍女起身欲退,掩上门扉之时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身对我说道:“夫人换好衣裳便快点出来,厢房之间不便乱走,不然当心迷路。”
她的这一番话语提醒了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我换好衣裳之后开门打探,四周无人,转头向走廊一方的尽头望去,幽深的楼梯转角处匿着一间厢房,隐隐约约隔在飘渺的纱幔后面。
厢房红木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听不到一丝响动。清幽的氛围与整个靡绮的国色天香格格不入。
我站在厢房门口,左右张望,见无人走动试着用手去推,却发现门是从里面反锁。我心中疑惑更甚,千丝万缕的头绪交织在一起,一筹莫展之际我忽而发现自己方才换装的厢房与它相隔最近,回到房中打量一番,透过外窗我看见那间厢房的的窗扉没有合拢,若从窗外模索翻入,也未尝不可。祁夜曾为国色天香的秘密多番探查,甚至触怒了萧氏,便因着这一层关系,我决议铤而走险。
从阳台颤颤巍巍地跳入了那间厢房内时,我的双腿还在发抖,稍作休整之后我打量起周围的环境,从布局上来看应是女子的闺阁,其中又摆满各色字画,壁橱横列,行走其间犹如身处迷宫之中。
梨木梳妆台上陈列各色精美饰物,但似乎它的主人并不常用,许多都是原封不动的新制模样。我把玩起台上一个做工奇巧的檀木妆奁,不经意间打开了盒上机括,一枚钥匙与两封信函静静地躺在里面,我取出一看,两封信函上的字迹来自两个人。
其中一封洋洋洒洒数篇文字,交代事情无论巨细。从信中我得知原来这间厢房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倾城。写信者应是萧门中人。信中无甚重要讯息,只一句引起了我的注意,大抵之意表明倾城身世坎坷,幸而受人赏识推荐到了萧氏门下,倾城因之该当心怀感激,进宫之后应好好侍奉皇上,腾达之日不能忘记萧氏旧日之恩。
另一封信只有短短数行,我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将两封信函收好,我取出了盒中的钥匙,寻找起厢房中的暗室。
穿行于书架壁橱之间,望着琳琅满目的珍奇字画古董,我感到一阵眼花缭乱。一幅画像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安静地悬挂在壁橱的尽头,画中的女子明眸皓齿,巧笑倩兮,芊芊十指合于心口作势欲舞,双颊似红莲盛开,娇媚艳丽。我伸手抚模,画像下方一行落款生生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取开画像,墙中嵌入一个上锁的柜子,我将钥匙放在插孔中轻轻转动,将将取出柜子里的东西便听见门口响起了动静:“夫人,夫人?”
我慌忙地将所有东西收好,如果此时从正门出去,必定惹人怀疑。“夫人?你去了哪儿?”侍女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情急之下我来到窗边往下望去,幸而所处的位置是在二楼,正对一条幽深小巷,街上无多少人群走动。我心头一横,将身上衣裳的宽大裙摆绑紧,顺着一旁的支柱缓缓爬了下去。
落地之后,我拍了拍双手,正低头去解衣衫裙摆上所打的结扣时,一群官兵将我包围了起来。“公主,末将失礼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抬头一看,竟是萧唤。他身后站立着一队羽林,轻甲上阵,明摆着有备而来。
“将军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我理了理衣间皱褶,面上恢复了威仪神情。
萧唤拱手一托,面无表情道:“臣等奉皇上旨意,特来迎接大长公主回宫。”说着,手往我身前一伸,羽林卫后退几步为我让我一条道路来,“大长公主,这边请。”
“吱呀——”
推开沉重的宫门,空荡的灵犀宫中只有我一人。自我和亲出塞景泓登基之后,四九便领了紫宸殿的差事前去与芝芝为伴。昔日里和乐欢喜的宫殿如今空无一人,落花满地,直教人感伤。
“皇上驾到——”
正当我一人独立庭院之时,门外响起宦官的通传,景泓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明黄蟠龙纹样常服衬着一张日益成熟的面容,与曾经那个同我嬉闹哭泣的少年相比,无端让我觉得他变得遥远陌生,生出了难以逾越的距离。
“皇上吉祥。”我俯身行礼,却不肯望他。景泓定定注视我良久,良久开口,“阿姊同朕这般生疏,可是在怪朕?”
我轻笑摇头:“昭元不敢。皇上手里掌握着天下苍生的命运,昭元岂敢怪你?”
景泓先是一愣,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他的眉毛拧在一起,神色莫测地盯着我,道:“朕早已料到你会回来,宇文氏一族欺君罔上,私藏叛王之子,罪责当诛!宇文祁夜在返京的路上突然失踪,摆明了是畏罪潜逃!朕心意已决,你不必劝朕。”
失踪?我心中先是一惊,尔后竟感到松了一口气,轻哼一声,道:“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前朝之事有如过眼云烟。若当真需要细细追究,如今那伴着父皇的嫦太妃乃是北国后裔,萧氏当日引她入宫居心叵测,皇上为何对此事进行追究?镇国公一生立功无数,金吾大将军更是受万民敬仰,宇文一族世代镇守边关。皇上如今一声令下处决宇文,可曾想过如此一来当引得天下猜测,社稷动荡不安!”
“放肆!”景泓被我的话语激怒,呵斥道,“为臣当忠心效主,若将宇文祁夜留在身边只是养虎为患!他日不知会引发何种祸端!阿姊,你是高家的女儿,如今宗室里头的长辈,怎么如此糊涂!朕今日将话说清楚,若你尽早与宇文氏族一刀两断,朕便不追究你与宇文祁夜相互勾结的罪责,你便是一辈子呆在灵犀宫,朕也能护一世周全!”
“护我一世周全?”我笑道,“皇上坐拥天下,保护昭元一个弱女子当真绰绰有余,但不知皇上看到这些东西,还会不会有自信说出如斯话语!”说着,我将在倾城房内翻到的东西砸在了他的身上,景泓接过一看,一张本就气得发白的脸顷刻间变得一片铁青,目光中带着三分愠怒七分诧异地望着我,“好一个萧崇炎!好一个贺兰寂!”
“萧氏的狼子野心你我不是不知,他与突厥勾结已久,甚至还冒出个北国公主,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如今却还重用萧氏,欲图将曾经一手帮扶过你的宇文氏族赶尽杀绝。景泓,你可知你如今手中握着的可是生杀大权,再不是年幼玩耍时那一柄不能伤人的桃木剑!”
景泓身子一震,面容铁青地看着我,半晌,道:“你还知道什么?快给朕老实交代!”
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景泓,他生气时的模样竟还丝毫未变,与当年那个与我夺桃木剑的小孩童神情如出一辙。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桃木剑早已成为我们不屑去拥有的玩物,横亘在我们姐弟之间让我们渐渐疏远的,是人人都渴望的帝位皇权。
我的声音冷冷响起,再没有半分温度:“我想,你我其实心中都明白为何废太子景滦会那么厌恶我,甚至不惜用一切手段来打压我这一介女流之辈。东泽之息,日月同辉,我出生时司天监判下的这八字命格实在令我走得坎坷。帝王之相承在了我的身上,对他景滦当真是一种威胁。如今为之恐慌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我的胞弟,景泓。”我抬头看他,波澜不惊的双瞳扑捉着他的一举一动,景泓似乎在躲避我的目光,转身不再看我。
世人迷信,何况位处巅峰的天家儿女。宇文氏为高家打下了江山,也为自己赢得了苍生爱戴,若与我走在一起,不免遭人忌惮。
“阿姊……”沉默半晌,寂静的庭院中响起景泓迟疑的语声,我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却没想到他几步上前凑近了我,在我耳旁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与朕并非出于一个娘胎,如此朕便可以心安理得与你谈条件。这一声阿姊,算是我最后敬你。”
我心头猛烈一抽,强作镇定地问:“你说。”
“朕的皇位是萧氏给的,如今坐得不稳。你若肯将父皇当日在益州行宫交付与你的玉玺密诏交出来,朕不再受萧氏压制,便饶了镇国公与宇文祁夜不死……”
一阵风起,地上的落花在半空中打旋,旋即飞散开来。我抬头望向天空,错落巍峨的宫墙遮掩,零落传来几声鸟儿的鸣叫。良久,我独自转身走入了寝殿,留给景泓一声微弱的叹息。
幽深的大殿里焚着安息香,殿内传来阵阵轻咳,抬头看着门匾上“长乐宫”三个大字,我心中突然生出了畏惧。夜色低垂,乌云密闭,长乐宫中只幽幽点着几盏烛灯,一眼望去看不到半分人影。
“阿胭……”我抬腿刚刚踏入寝殿之中,便听见一声微弱的呼喊,借着昏黄的光线,皇祖母面容苍白地斜倚在床榻之上,形容之间再无往日神采,令我生出“美人迟暮”的伤感。
“阿胭,你回来了……”皇祖母早已神志不清,回宫后我才听闻当日我和亲之事传入了常年闭关不问世事的太后耳朵里,太后旋即便在佛前晕了过去,醒后父皇前来探看,她早已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只一味哭喊要皇帝还她的女儿。而我的父皇因之在几日后同样陷入昏迷。命悬一线之际景泓临危登基,这也成了此事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