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胭,是母后不好……你与弈儿的事情……”皇祖母紧紧握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如今你要嫁到突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阿胭,母后误了你二十载……”她说着说着竟流下了眼泪,昏暗的烛光下,泪珠顺着皇祖母苍老的面容淌在了我的手中,滚烫不已。
从皇祖母支离破碎的言语中我听出了她对父皇与长公主心怀的悔意,曾经雷厉风行的西宫太后成了这副模样,除了怪光阴催人,我剩下的只有感叹。
“老祖宗,是我,月儿……”我轻轻拍了拍她干枯的右手,轻声说,“月儿回来看您了……”
“月儿?”皇祖母迷茫地抬头看着我,贴近了脸打量,眼底乍现出一片冷意,“你是不是也是从那些烟花之地来的卖笑戏子?长得同我的阿胭如此之像,你以为骗得过皇上,就能偏得过哀家?告诉你,休想!”
皇祖母一把甩开了我的双手,愠怒的目光几欲将我生吞活剥,我心中知晓她意指倾城,只得摇头解释:“老祖宗,月儿是阿胭的女儿,您忘了吗?”
“月儿……”她回味着我的名字,眼睛盯着地面左右移动,像是在搜寻自己脑袋中的记忆,良久,对上了我的眼睛,伸出双手抓住了我的双臂,道,“月儿,是你吗?你回来了,有人想害哀家与你父皇……就是那个女人,那个戏子!”
我的臂膀被她抓得生疼,急切的呼喊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她逼哀家交出后宫凤印,还在长乐宫中放置了小人,她说那个小人是我的阿胭,可以日夜陪着哀家,但是哀家明明看见她在小人身上扎了无数银针!”
“轰隆——”一声,乌云密布的天际传来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映亮死寂的长乐宫。我从皇祖母的枕下翻找出一个布偶,仔细一看,上面清晰地用鲜血写下父皇的生辰八字,吓得浑身都开始颤抖。
巫蛊厌胜之术自古即有,一直是宫闱间的忌讳。高祖之年大兴长生之术,晚年后宫争宠引发巫蛊之乱,穆宗登基之后便严令禁止宫中出现巫蛊行为,有违者罪当论处。
雷声越来越大,沉闷的夜空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噼啪雨声砸地,愈下愈大,长安迎来春后第一场雷雨。当我与景泓一路赶到今时父皇所住的醴泉宫中之时,正看见父皇一掌拨开了阻拦的宦官,几步下了台阶一**坐倒在地,伸出手接着雨水,浑身淋得湿透。几名宦官站在他身后,神情焦灼,却如何也劝说不动,见我与景泓双双前来,先是一怔,赶忙向我们迎了过来。
“皇上,大长公主。”宦官一头栽倒在地,不住地磕头,“奴才们该死!太上皇听见打雷说要来收集天上的无根水炼丹,奴才们拿太上皇没辙,请皇上和大长公主恕罪!”
景泓面无表情地望着台阶上痴痴笑着的父皇,皱眉不语,我在一旁问道:“父皇从何时起成了这副模样?”算来益州出行之时御医只说父皇患了些诊治不清的异症,却丝毫没提及其对神志有所影响,看着父皇双手摊开、呆呆地望着夜空,雨水顺着他的头顶淋湿全身的模样,我的心中除了五味杂陈之外,还多了一丝疑惑。
“在你和亲之后。”景泓道,“皇祖母听闻你和亲突厥,病得不清。父皇前去长乐宫探病回来之后便也一病不起,期间甚至疑似断过气。但没想到的是,就在朕登基继位那天,父皇又清醒了过来,但是尘埃落定,而以父皇如今的状况,过着太上皇逍遥自在的日子倒是更适合他。”
景泓的一番话语说得十分坦然,我看了他两眼,摇头上前走到了父皇身旁,却发现父皇正摇头晃脑嘴中振振有词念叨着什么。
“父皇,下雨了,我们回屋罢。”我从宦官手中接过一把油纸伞,在父皇的头顶撑开。
他双手抱膝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景泓,突然猛地回头对我古怪一笑,对我手中的雨伞感到新奇,“身上都湿了,你还给孤打伞做什么?”
我道:“湿了是湿了,但若淋的生了病父皇便不能再接雨水玩了。父皇你看,嫦娘娘正在宫里坐着等你呢。”说着,我将目光投射到正站在屋檐下观察着这一切的倾城身上,对她一扬下巴,道:“太妃娘娘,我与皇上前来,你难道不欢迎?”
倾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让开了门路,站在一旁施施然地俯身行礼道:“大长公主、皇上,这边请。”
谁知景泓将手中的用黑布包起的物什往我怀中一放,道:“碧妧这几日身子不好,这件事交由你处置,明日午时之前务必给朕一个交代!”
目送景泓在雨中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一手扶起父皇,往殿内走去,“父皇,雨水炼得丹药,吃了怕是会闹肚子罢。”
身边这一位刚刚还笑得痴傻的男子突然敛去了面上的笑容,目光之中迸射出久违的寒光:“孤宁可闹肚子,也不愿被人毒死。”
高旷的醴泉宫高悬黑帷白幕,到处放置着丹炉法器。我还在回味方才父皇的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语,脚下不慎打翻了一个丹炉,无数黑色的药丸骨碌碌地滚出,满室里充斥着丹石的味道。
父皇俯身去拾,药丸越滚越远,他所幸爬在地上四处捡拾,神情无比虔诚。昔日那个高坐于金銮大殿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九五之尊,如今却甘愿俯首捡拾这一枚枚小小的丹药,若不是曾有耳闻,如何我也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他这个样子有一阵时间了。开始时还有清醒的时刻,如今是愈来愈不济了。我陪他呆在这里,不过是在等死。不知大长公主今日还要来这里同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些什么?”倾城对父皇如此行为早已习惯,偏头看向我,一身素白衣衫却掩盖不住艳光四射的容颜。
“当初在益州,父皇突然病倒众御医束手无措而向父皇进奉丹石之时,我便料到会有今日。丹石药力奇猛,治病同时毁身三分。我和亲之时父皇再次病倒大抵便是丹药的副作用攻了父皇的五脏六腑罢。”我道。
倾城点头:“如今丹石再治愈不了他,不消数日,他就会死。”
倾城说着这一番话语之时无比平静,仿佛在讲述陌生人的事情。她冷冷的声音不带有半分感情,在偌大的宫殿中久久回荡:“回宫之后他夜夜召唤莲巫,不为别的,只为命她施术招魂,正如当日你在益州那般。后来我好奇去问莲巫他所求招引的魂魄是谁,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昭元公主,你和我顶着这样一副皮囊,到底是喜是忧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目光停留在了父皇身上,只见他吞下一枚丹药,面上表情顿时变得享受无比。
我道:“你恨他。”
倾城:“是,我恨他。我恨你们高家所有人。自我进宫之日我便知道我不过是一枚棋子,令我活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皇宫中的不是爱,而是满腔的仇恨。从我月复中胎儿被你们害死的那一天,我已经下定决心让你们付出应有的报应。”
“那么这个是你做的?”我将黑布中包裹的布偶递给她,与她二人相视对峙,“如果单凭这个你就想害死天家,你实在是太过天真!”看着她面色一僵,我语锋一转,道:“但凭我对你的了解,这件事并非如此简单,你不可能傻到来送死。如今萧氏权势熏天,西宫太后娘娘似乎还没从太皇太后处拿过后宫凤印。你如此为之,可是授他人之意?”
倾城面上的表情愣了那么几秒,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我话语中的暗示提醒了她,却让她一时举棋不定,看着倾城闪烁的目光,我淡淡笑道:“你在害怕什么?刚刚信誓旦旦说要报仇的人是谁?你认为就凭你这么一个时刻都会作为陪葬的太妃能帮你解决你多少仇恨?活在他人之中怕是只能做一枚小小棋子,若要恨,不若让这样的仇恨来的更猛烈一些……”
“轰隆——”
“轰隆——”天空接二连三传来惊天巨响,窗外电闪雷鸣,在这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我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终究是冰冷无情,自己所有狰狞不堪的面孔在一派狼藉的醴泉宫中展露无疑,幸而我不曾感到后悔,因为我知道倾城将她所有的爱化成了恨,而我此刻心中的恨,皆是来自于爱。
“我早已知道其中的秘密,你我再无需隐瞒。如今只有你我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只有打败他,才能让你我都获得新生!”
一封书信递在了倾城眼前,她沉默了半晌,终于伸手接过,抬头看向我是目光里燃烧起了一团火焰,笑容一如红莲盛开。
良久,她冰冷的声音响起:“明日午时镇国公便会被处置斩首。公主放心,那时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