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抚那莹莹绿色的透雨扳指,没有将它再挂于胸前,他只是多年前一个无心的玩笑罢,自皇帝将我大张旗鼓地出嫁后,我已为安王妃一年之久,这期间再也没有听过朱棣的任何只言片语,直到这几日战局危急,纸已包不住火,恐怕整个应天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那一年六月初一,朱棣大军进抵浦子口,与退守在此的盛庸展开激战。盛庸战败,燕军占领浦子口。随后,驻防长江的朝廷水师将领陈瑄又率部倒戈,使得南京彻底暴露在北军面前,朝廷全线告急,朱楹复过皇命之后,回到府中,却带回了一位贵客,庆阳郡主,我从未与她相见,却久闻她的大名,听得皇上特下旨意,送她过江与朱棣谈判,她暂留府中两日,随后便跟随军士北上渡江。
我照例向她请安,她是高皇帝侄女,如今已然不惑之年,我并不知道皇上此时派她前去相谈有何用,但也许真是黔驴技穷,一筹莫展了。庆阳公主性格直爽,能言善辩,曾为太祖江山建业立下功劳,朱楹对她甚为尊敬,她倒是很喜欢我,在府中暂留之时,也常常与我切磋棋艺,我们两个执子黑白,难解难分,她便收盘笑我如此固执,又自嘲如今应得这差事,面对的,是比我固执百倍的人。
她说的不错,我是固执之人,为了一子黑白,坚守一两个时辰,但朱棣更是固执之人,执着于权力,执着于野心。只是我们都忽略了,堂堂天子,允炆哥哥更是固执之人,执着于削藩,执着于独揽一身的皇权。
我与朱楹拜别她,知她所顾徒劳,皇上只得痛下罪己诏。朝臣们见大势已去纷纷上表要求出京募兵,这不过是走为上策,惟有方孝孺等人仍然守在皇帝身旁,劝他不必焦虑,说既有长江天堑阻隔,燕兵不易南渡,且四方勤王之师很快就会赶到,局面定会改观。我劝朱楹不要上奏出走勤王,此时朝廷,需有安王存在,才能稍稍稳定已飘摇不定的圣心,朱楹深以为然,我便陪着他日日进得宫去,守在惴惴不安的允炆哥哥身边。
宫中值承未久,一晚我带清脂独回府中,慧澜因留在朱楹身边伺候,所以未曾归府,我见那鹭儿未及喂水添食,便令清脂换了食物,没想到其中一只呼啦啦飞起,直落我肩,我转过头来,看那岩鹭,半眯双眼,像是对我微笑,我轻抚它的灰色羽毛,它倒是也不惧不怕,我留心看去,才发现慧澜将它脚畔绑了铜环,环中似有书信相夹,不禁笑道:“这丫头,竟想着用这鹭儿来传书,她不知道这鹭儿性懒,怎能精当传递?”我双手捉起铜环,拆下夹着的纸条,打开之时,却见行云流水般八个字豁然于眼前:“临江一决,不复返顾”,我呆住了,这熟悉的字迹,怕是我永生难以忘怀,这是朱棣的字迹,这是他亲手书写,慧澜在府中训那鹭儿,恐怕是……我心中涌起一股恐惧,不知道往日的传书还写了些什么,对清脂道:“你知慧澜这般,这些书信都藏于何处?”
清脂低下头去,踟蹰道:“这,锦小姐,慧澜她……”
我大怒,“你们两个联合起来,是想如何将我欺骗?”
清脂连忙跪去,语气中已带了哭腔,“娘娘恕罪,我等无心欺瞒娘娘,自从嫁入安王府中,我等得知卓瑾这般情状,怜惜小姐,慧澜便与我合计,趁她哥哥们传递消息之便,将燕王殿下书信夹带进府中,只是这些信件,原有我等保管,未寻得何时时机,不敢与娘娘得见,如今娘娘得知,我等死罪。”
我有些颤抖,“信在哪里?都给我找来!”
清脂匆匆进入她与慧澜的隔间,不过片刻,便将数十张字条承于锦盒奉出:“燕王殿下的都在这里了。”
我打开那锦盒,见薛贵的数十封书信中夹杂着三封不同的字迹,我认得这笔记,像是镌刻在我生命中一样深刻熟稔。
“姻缘嫁娶,天下尽知,不负相顾,无计可施”那一封是我嫁与安王殿下的夜晚;
“连损折将,失卿至此,皇天似不佑我”那是他又失谭伦的战后;
“连战连捷,深夜醉归,不见故人,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这是他终于直破长江的致胜欢歌。
一年多来,我从未见过这般书信,自然也从未回复,可是仅仅这四封书信,却让我满溢的泪水不停地流落,可叹这一生,你我便似这岩鹭,寻觅至远,终究飞不过千山纵壑。
朱棣终于突破长江,全面进军应天,曹国公李景隆未做任何抵抗便协同燕军内开城门,引北军入城,皇上见大势已去,将朝中所有皇亲统统集中,自去最后一班早朝,早朝退后,前堂传来消息,皇宫城门,已被燕军攻下,宫中一片混乱,朱楹与我在内务府等待圣意,却听见来来往往内侍口脚相传,前朝死了人。
我拉住其中一人,问是谁,怎么会在朝堂死人,那人唯唯诺诺道:“似乎是徐家公子,知情不报,被皇上亲手斩于朝堂”
我浑身一颤,挣开朱楹紧紧攥住的手,不顾一切地奔向朝堂,大内卫士宫人们乱做一团,嘈杂的乱军马蹄声在大内皇宫中怖然回响穿行,我的发髻散乱,白履已然染上了鲜红的乱色,我顾不得许多,将足履月兑下,青丝上的珍钏玉褛尽数拔去,只是一路向朝堂殿庑奔跑,增寿哥哥,等等我,等等我,我的腿足已经毫无知觉,我的耳鼻已经开始翻涌腥甜,我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久,只是觉得胸膛内满满堵塞着的,是从未有过的赫然惊恐,我听见宫人惊恐地大叫,皇上**了,皇上**了!扬起头来,看见熊熊的焰火从正阳宫喷薄而出,浓重的灰黑色烟尘瞬间席卷了整个皇宫朝堂,我没有理会,只是一路向内殿楼阁狂奔而去,不管那里已经成为灰烬的火场或是修罗的城池,我要找到哥哥,我要找到增寿哥哥,不管他侥幸逃月兑,还是,还是伤痕遍身,他是我的哥哥,是众多徐家男子中最真诚最窝心的所在,是与我流淌着同父同母血浓于水的哥哥,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幸福依靠而无所顾忌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