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酒 第十八章:我讨厌你

作者 : 陌归尘

那场惊变发生之时,他不过十五岁,她也才十一岁。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官府来人,苏府被抄,父母被斩,苏氏一族彻底没落。她甚至来不及哭泣,就已被府内忠心耿耿的老仆带走,过起了逃亡的生活。

她在一夜之间,从贵族小姐,变成了逃犯。

法场上父亲的头颅在侩子手刀下滚落时,隐在人群中的她想尖叫,奈何口鼻皆被人死死掩住,她未出口的喊叫声皆化作无形。下一刻,她被人强行拖走,来到一处深巷中。她以为是那救她的老仆,抬起眼来,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看到的却是他。

“我讨厌你。”她才十一岁,却已经初次尝到恨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十五岁的少年一愣,随即微微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嗯,别怕。”

别怕。

他从十五岁开始,便认定了眼前的她,是他倾其一生都要去保护的人。

他没有哭。尽管内心再怎么彷徨无助,在她面前,他还是不能哭。

尽管,她说她讨厌他。

他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我送你回去,你这样跑出来,太危险了。”她是偷跑出来的,苏家出事那天,她被老仆趁乱带走,一直隐身在郊外一处破茅屋里。今日,是苏氏夫妇行刑之日,她费尽了心力才得以月兑开老仆,见父母最后一面。

“你还在笑,你的心是冷的。”

她挣开他的手,恍惚听见自己这样说。

他脚步一顿,轻声说:“是。”

意识被梦魇纠缠,她睁开眼,入目是青白色的帐帘。身上被严严实实盖了暖和的被子,她隐约听见有被刻意压低的咳嗽声,她初醒来,手脚皆是无力,只能费力坐起来,伸手去撩开那一层轻薄的帘纱。

他倚在床边的小塌上,面色苍白无比,左手执了医书在看,右手不时掩住口,低声咳嗽几声。她晃神间,他已然发觉她已醒,起身便朝她这边而来,不知为何,他的脚步不时停顿下来,面色更加惨白,像是及其费力在走。

她恍惚看着,他已经凑近,伸手撩开帘纱,自己侧身坐在床沿上,伸手覆上她的额头。她看入他眼里,深邃眼眸里面只可见浅淡的笑意。他试探完她的体温,又拉过她的手把脉,轻声笑道:“睡了一天,可睡够了么?”

她呆愣愣地任他动作。

刚从昏睡中醒来,她的意识依旧有些模糊。

你还在笑。

你的心,是冷的。

你还在笑。

你的心,是冷的。

她脑中突兀响起这句话,梦中的情境又在她眼前重现,她脑袋一空,竟死活挣开他的手。他有些惊愕,却依旧含笑地抬起眼来:“怎么……”

“了”字还未出口,他却已然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有血丝渗出。她这一掌想是用了毕生最大的力气,他只觉耳膜都被震得嗡嗡发疼。他眼中浮起些惨淡的笑意,抬起眼来,她全身瑟瑟发抖,像是很冷。

“你该死。”一刹那过后,他听见她这样说。

他淡淡笑着微垂下眼去,语调放轻,低得几乎听不见:“是。”

她像是及其厌恶地撇开头去,身子却被拥入一个不算温暖的怀中,他的体温低得吓人,身躯颤得比她还厉害。她心有不解,刚想抬头来看,脑袋却被他的手制住,只能靠在他肩上,他的声音微颤:“凉儿,别看,一会就好。”

她不再多言,理智缓缓回归,心下已为她迷糊打出的那一掌而后悔。她早已无数次提醒自己苏家的事与他无关,奈何心结难解,心中被强行压制住的恨意还是会不时冒头。

许是愧疚,她没有再挣扎,静静地任他抱着。却觉像是被冰块围紧一般,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寒冷,却觉十分舒服。

不知多久过后,他放开她,却没有看她,径自出门去了,良久才回来,手上多了一个青瓷小碗。他依旧在床沿坐下,舀起一勺碗内的白粥递至她嘴边,他微微笑道:“听话,你现在身子太虚,吃一点会好受一点。”

她这才抬眼去看他,只见他白皙的侧脸上突兀浮起淡红色的五指印。他的皮肤本就脆弱,她这一掌下去,他侧脸上已是略微有些浮肿起来。

她喉中哽咽,却不知为谁而难受,只得依言张口,将那白粥吃下去。不过吃了小半碗,她便毫无胃口,摇摇头不肯再吃。他也不勉强,将那瓷碗端放一边,并不言语,只静静地将她抱着。等怀中的她依稀有了些睡意,才轻声微笑道:“你再睡一会,等药煎好我叫醒你。”话音未落,窗台上却传来一阵鸽子的咕咕声。

她一听,睡意也少了不少,忙推开他转头去看,却见窗棂上果真落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正低头用鸟喙梳理着羽毛。她一抬手,鸽子展翅飞来,腿上果然被绑了白色的纸条。

拆开来看,她的神情先是惊喜,后是惊惶。宁安早已猜到是谁,略略微笑:“云清怎么了?情况有变吗?”

她抬起眼来,慌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信上说他已醒来,却是……”她眼中扶起淡淡的雾气,“却像是油尽灯枯之兆……”

她眼前的他还是笑着,面色波澜不惊,伸手将那纸条拿过,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再抬首时又是淡淡微笑:“我让长邯去备马车,我们立刻启程。”他说着便往门外走,丝毫不再看她一眼。她看着他的背影,只觉他的脚步已然十分平稳,身上丝毫未有伤的模样。

他下了楼,转身去马厩内寻找正给马喂草的长邯。远远地瞧见长邯的身影,他面上扯出微微的笑意,刚要走近,便是脚步踉跄,几欲跌倒在地,幸好扶住了旁近一处断壁残垣。

他身子不着力,只好倚着那处断壁而站,胸膛剧烈起伏,他的脸色浮出病态的红晕来。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痛苦异常,他一手扶着墙,另一手攒住自己胸口处的衣襟,用力得手上骨节分明。

他一面喘息,一面侧目往长邯那边看去。幸好距离过远,长邯并未察觉。他眼眸一弯,颤抖着手在袖筒里模索些什么。他的手颤得几乎让他抓不住什么东西,费了极大的力才将袖筒内一只极小的白色瓷瓶掏出。他顾不上别的什么,急忙将那瓶倾斜,倒出一粒小小的暗红色的丸药来。

没有水,他只能把它干咽下去。药效散开,胸口那股窒息感才略略散开,但随之而来的又是那种熟悉的火撩一般的感觉。月复部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脚下一软,身子软软地靠着墙壁滑下。然而神智是清楚的,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疼。

他像是自嘲般地一笑。眼前光影拂动,刺目的阳光被挡去不少,他抬起眼看去,长邯皱眉而立。宁安静静微笑:“长邯,劳烦你收拾东西,我们等一会便启程往云府去。”

只一句话,他却说得断断续续,接连不断的喘息让他的话不成完整。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左手依旧覆在胸口处,面上仍旧是平静至极的笑意。

话毕,他扶着墙慢慢转身,便要离开。奈何脚步一顿,长邯不满的话语已在他身后响起:“你是神医,医者自医,却还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吗?”

医者,自医。

如何……医?

他这颗心不是自个的,全盘握在那人手中,如今已是劣迹斑斑,他又如何医治它?

他垂下眼静静微笑。长邯又道:“你竟服了‘醉生梦死’,你明知那药虽能解你现下疼痛,却也将带来后患无穷……”

他扶在墙上的手慢慢收回,微微含笑打断长邯道:“不吃又能如何?若是不吃,我连这客栈的门都走不出去,又谈何救那云清?”他没有转身,只轻轻叹息一声,举步离开:“收拾东西吧,我们即刻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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