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深,青岫静列,沧浪亭上月华流淌如水。尚愁鸢低头轻嗅手中木芙蓉,乌发一缕垂在肩头,脑后轻簪象牙白梳子,流苏轻摇婉转灵动。听见脚步声传来,她霍然抬头。
刘玄素一袭鸦青色直裰外罩月白大氅,左手抱琴右手挑灯缓步而来。灯影幽幽,落叶萧瑟铺满石阶,斯人步法轻盈不一会儿就到了沧浪亭前,他亦抬头,二人的目光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对上。
刘玄素的墨眸里并没有诧异,好似少女就应该在这冷寂夜里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看少女着绯色对襟襦裙,更衬得眉目如画,她轻轻捻着一朵素白木芙蓉,像在看花,也像在看他。
“夜里面风凉,你也不多加件衣裳。”刘玄素轻叹口气,不由分说将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尚愁鸢肩上一暖,手指轻轻碰到他的衣裳时有片刻晃神,最终化作展颜一笑。管它呢,什么劳什子的理由,什么被遗弃的委屈,都化作一缕青烟散去。
他的冰凉手指看似不经意的搭上她的腕,说:“好多了,再等个两三日体内余毒就可以清了,在此之前尽量不要动武。”刘玄素墨色双眸移过来,宛如潮水来去无声将她淹没,她就像个溺水者无力放开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就这样,沉沦吧,别问是佛是魔。
她担了一肩月华。忽然尚愁鸢想起那夜花弄影对她说的话来,终于,溺水者也学会了挣扎。她装作漫不经心的问:“你是谁?”
“我是刘玄素。”他眉眼淡淡,嘴角勾起个端凝笑容。
她眼眸深深,直直盯着他迫不及待的追问:“刘玄素是谁,是那个不嫌弃我仓皇狼狈,用温暖双手将我扶起的少年?还是那个为达目的不惜骗我瞒我,许我绽放却又弃之不顾的混蛋?”月光下尚愁鸢眼神清冽,一切宛如生命最初的澄澈姿态。
混蛋?刘玄素听后想笑,第一次有人骂他混蛋,不过仔细想想他先前的行径也确实混蛋。
他微凉指尖毫无顾忌的伸过去,轻轻捻起伊人一缕发丝,柔软乌黑。刘玄素微微合上眼,呈现出鲜有的疲惫姿态,他说:“都是。刘玄素既是那个初涉红尘,偶然瞥见那抹鲜亮色彩就驻足不肯离去的莽撞少年,也是那个因为刀戟悬梁巍巍欲坠,不想依赖别人也更不愿拖累别人,而不得不更快地成长的,景盛王之子。”
尚愁鸢愣住,她在烟鸾宫时虽然对些个朝堂争斗利欲浮沉不感兴趣,可是她却深知王子皇孙,那看似平坦无虞的康庄大道背后隐藏着深深泥潭,和森森白骨,对于天家皇权的争斗来说,血脉亲缘一直都是最不值一提的羁绊。紫金冠,帝王服,就好像当日南山大火漫山燃起,浩浩悲歌永不停歇。
是了,怪不得花弄影让自己远离他。荣华富贵钟鸣鼎食固然诱人,可谁又能看到利刃悬挂颈上,转眼倾覆不过一堆白骨?
她的手轻轻放在琴尾上,垂下眼帘眸光冷冽,她说:“那你还是当混蛋吧。”
刘玄素不知怎么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抬起手来想要拍拍尚愁鸢的脑袋,可是手抬到一半忽然冷眼回首望向亭外的一片漆黑,他说:“听墙角有什么意思,不如诸位过来坐吧。”
她亦诧异向外看去,方才自己一门心思扑在眼前少年身上,完全没有留意到黑暗中有什么动静。就听刘玄素话音刚落,树影萧萧间立刻窜出几道黑影身姿矫健,手上弯刀泛着凛凛寒光慑人。
刘玄素不着痕迹的以身挡在尚愁鸢前面,一手拉过石桌上的古琴指尖轻轻一拂发出泠泠幽韵古调,忽然又低头看看坐在石椅子上脸色苍白的尚愁鸢,对她说:“莫慌,你运息稳住心神。”
弹琴的人若涉世已深阅尽千帆,则可将这杀人魅曲发挥到巅峰境界,而听琴的人若心中执念深深欲壑不平,也会成为《扶锦归》最佳的击杀对象,以至于乱了真气自断筋脉而亡。
一曲《扶锦归》直指世人心底深深欲壑,以心魔蛊惑,挑起人最渴望的和最恐惧的,奏尽江河冷暖人心深浅。
“那小子终于沉不住气了,可他也太蠢,派你们几个不成器的东西来。”刘玄素神色如雪,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寒澈一片。
有谁要取他性命?尚愁鸢霍然望向高高在上的刘玄素,看见少年如白芷花般的脸,凤眸微微上扬挑起个魅惑弧度,他的指尖灵巧勾、抹、拂、挑,这泠泠幽曲就倾泻而出直击所有人的心底,几个黑衣人因此神色恍然手中紧握的弯刀颤抖。而她亦忘记收敛心神,一心扑进那片墨色的深深大海中去。
她也入了红尘身不由己,她亦有深深执念和无法逐去的心魔。
尚愁鸢只觉得喉咙发咸,鲜血就从口中溢了出来,她有些发慌,鲜血落下与衣袖同色,美得张扬妖冶美得直指人心。刘玄素一惊赶紧停下抚琴的手,俯身过来点上她周身几处穴道,他直直迎上少女不加掩饰的炙热的眼神,妩媚如雨后初绽的睡莲,他几乎讶异的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琴声停了,身后几个黑衣人也恢复了清明意识,有人冷笑道:“你刘玄素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下贱种子,有什么能耐跟主人相争,明年今日就是你死忌!”
刘玄素不屑回头去看他们,他仍旧沉浸在那片媚色中不愿意醒来。可是本来热切沉沦的尚愁鸢在迷迷蒙蒙中听到“下贱种子”四个字,眼神霍然恢复冷冽,她不等刘玄素出手忽然暴起,轻轻取下发间白玉簪子疾疾上前,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笑容来,下一秒就将手中凶器送进头前黑衣人的喉咙里。
红衣绚烂如雷霆乍惊般闪去,剩下的三个刺客不由得想要伸手去模自己的脖颈,刚才电光石火间这少女取下的虽不是自己的性命,但他们却心有余悸,这几个从刀尖上滚过的酷厉刺客第一次离死亡这样近。
“说谁是下贱种子?”尚愁鸢的眸子冷冽如霜,她收回手来,眼前刺客的尸体轰然倒地。
往日不堪回首的记忆里,也曾有人这样喊过自己,也曾有人这样毫不怜悯的践踏过自己。
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余下三个黑衣人迅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高高举起手中闪着寒光的弯刀,冷然道:“哪来的不知死活的女人!”手起刀落眼看就要削到尚愁鸢的头上来。
身后青影过来如奔雷闪电一般,广袖翻卷如云罡风凛凛慑人,刘玄素掌风推开左边一人,又伸出纤长手指轻轻夹住右边而来的弯刀,最后一个黑衣刺客的刀尖就狠狠刺进了刘玄素的肩头,鲜血即刻晕染开来,红莲如火在清寒夜里悄然绽开。
“不!”尚愁鸢神色转向凄凉,她霍然出手,咔嚓一声狠厉拧断那个伤了刘玄素的刺客的脖子。
见他受伤了,自己凄惶无助,就像一年前有寒风刺骨的刑场上,姑姑最后一个眼神望向自己,护她无虞的壁垒自此倒塌,给尚愁鸢年少不时愁的悠然岁月划上了个惨烈句号。
少年振臂甩开两个刺客去,伸手将处于崩溃边缘的少女拉过来,把那一片温柔揽在怀抱里,他低头垂眼道:“没事,我没事,你别怕。”刘玄素抱起她来纵身跃出沧浪亭,将两个黑衣刺客远远甩在后面。
那个有力怀抱忽然就令她有了安全感,尚愁鸢抬首对上他清明双眸,口中念念有词道:“我不怕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月下她泪痣浅浅,韵致盈盈。
凉风过耳,有木芙蓉清香入鼻,刘玄素抱着尚愁鸢奔跑于萧萧树林间,后面两个冷面刺客提着寒光慑人的弯刀疾疾追赶而来。刘玄素一手揽着她盈盈腰际,另一只手折下树枝以其当剑,转身停下来望向后面的追兵,嘴角绽开个冷冽笑容。
看似脆弱易折的树枝到了刘玄素手里,却变成了不输幽人、青干的利刃宝剑,点挑刺抹剑招齐齐而上,全然不给二人以喘息的机会。刘玄素闪步转身挑下一人手里弯刀,刀光在空中划出寒冽光芒后又稳稳落在刘玄素手里,他下手无情,几招就取了二人性命。
“怪就怪你们跟错了主人。”刘玄素将弯刀丢在地上,眸光冷冽清寒。
尚愁鸢嗅到少年身上奢华慵懒的香气,看见他左边肩膀上晕染开的血迹斑斑,她不忍:“你受伤了,快放下我吧。”她已经恢复理智,瑟缩在少年怀里有些羞赧。
刘玄素却不以为意,他说:“我的伤不碍事,反倒是你不能动武,还是由我抱你回去吧。”
静影沉璧,东堂明月融融,庭院里四下无人。
刘玄素十指如飞轻轻解开玉带,衣衫顺着肩头滑下露出线条流畅魅惑又如玉光洁的肩膀,锁骨一线别样惑人。
对面的尚愁鸢拿起金疮药和纱布,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又觉得自己这个反应很是丢人,可是眼前景色实在夺人眼球,她左右为难只好闭上眼睛坐过去。
“你不看我,怎么给我包扎?”少年声线慵懒华丽,凤眸上挑山河失色。
尚愁鸢顿时觉得后悔,方才自己一时间母爱泛滥主动要求给他包扎伤口,现在倒好,被他调侃了。不过她睁开眼睛瞥到他优雅臂膀,不知自己这样看下去究竟是谁比较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