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黔西北的乌蒙山深山里度过的,每年暑假,我的任务都只有一个:放牛。与我一起放牛的,除了一群和我一般大小的男孩外,还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我们都叫他三爷。三爷背有点驼,读过几年四书五经,精通诗词格律,年轻时参加过红军游击队,走遍川滇黔边的乌蒙大地。解放后,三爷参加土改工作,当上了区里的干部;后来,有人揭露说他当过土匪,在阮俊臣、赵文海的手下杀人放火,不但挨拴挨捆,挨批挨斗,还被判了刑。他的背,就是长时间的批斗弯驼的。出狱时,改革开放已经好几年了,三爷也老了,阮俊臣、赵文海他们也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但被修改过的历史,依然一样地伤痕累累,血流满地。三爷领了政府补偿的一笔钱,捐给了村里的小学,然后买了几头大黄牛,当起了老牛倌,平时就写诗填词。开篇的那首《黄钟乐》,就是三爷的作品。
三爷虽然饱经沧桑,一生风雨飘摇,历尽大苦大难,但记性却非常好,还喜欢讲故事。三爷讲起故事来,不但绘声绘色,还夹些哩言俗语、山歌小调、诗词歌赋。说到高兴时,眉飞色舞、比手划脚;讲到伤心处,唉声叹气、泪水长流。下面就是三爷给我们讲的故事,后来我查证过,至少有一半是他的亲身经历……
1,范敬章阵前兵变
1933年冬。广袤的云贵高原上。
寒风呼啸,烽烟四起,贵州军阀间的争夺战又打响了。远处,硝烟弥漫,炮火纷飞,而这个小小的阵地上,却出奇地宁静。谁都知道,片刻的宁静过后,就有可能是天翻覆地的战斗。所有的官兵都在检查武噐装备与身旁的掩体和工事,特务营营长范敬章却站在他的临时指挥部里,遥望着远处苍茫的山峰,想起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便高声地朗诵起来:
千里朝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不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副营长洪兵看不惯,撇了撇嘴,说:“大战在即,你倒兴致不错嘛。”范敬章没有理他,却对副官刘海楼说:“通知弟兄们,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槍!”刘海楼应声而去,很快就把命令下达到了各个连队。
十年前,十七岁的范敬章怀着一腔报国热情,投到了黔军周西成的部下,当了一名普通士兵。他因处世谦和,打仗勇敢而得到了周西成的赏识,将他送到了贵州讲武堂学习,又将他从士兵提升为班长、排长、连长,直至特务营营长。十年来,范敬章随着周西成的部队东讨西伐,四处征战,辗转于黔山苗岭之间,周西成死后,王家烈接掌了贵州和黔军。
寒风依旧呼啸着,刺人肌骨。战斗越来越激烈,那天生就沾满了邪气的子弹,一出槍膛就无法控制自己,在千万均力量的推涌下,噗噗地射入兵士们的身体。它们欣赏着那种快感,享受着战争给它们带来的惬意。它们本来就是为战争而生,战争是它们存在的理由和意义。
一股一股的鲜血,从残肢断体上汩汩地流着,浇红了身下的土地,在寒风中凝结,然后漫漫地坚硬。鲜血染红的土地,铁一样地坚硬。那一个个死去的灵魂,化着阴风和惨雾,沉沉地罩着战场的上空。空气,仿佛已经无法流动;而那些伤兵残卒的****,更是让人撕心裂肺。
曾几何时,武昌城上一声槍响,处于中国“第三世界”的贵州也跟着宣布獨竝,在革命浪潮中随波逐流。可是,大汉光复了,民国成立了,军阀之间的你争我夺依旧没有宁日,黎民百姓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与此同时,日本帝国又公然入侵东北三省,占我土地、杀我弟兄、辱我女且女未!铁蹄****中,蒋介石却公开叛变了国民革命,高蹈不抵抗政策,大肆围攻苏区红军,“攘外必先安内”的口号,给“皇军”构筑“东亚共荣”的梦想戴上了美丽的光环。
刚才的宁静被打破了,整个世界都在血与火中交融。血!看到鲜血,范敬章心里的热血又不由分说地沸腾起来:生命,难道生来就这样脆弱?我们,难道只能这样地为别人卖命?他本来是一个豁达乐观的人,他身上有着一种让人敬仰的元素。可是,总以为从军就能报国的他,现在却迷失了方向。他一千次一万次地问自己:身在这种军阀部队中,跟当土匪又有何异?
范敬章手下的士兵,大都是来自乌蒙山中的黔西北地区。早些时候,他听说湘西有一支红军队伍,不但杀富济贫,而且还给农民分田分地。他想去,但是,他手下毕竟还有三百多人。这些都是他忠心耿耿的弟兄,都是他从炮火硝烟中带出来的家乡子弟,即使要走,他也要带着他们。这帮弟兄在他的影响下,一个个都有着强烈的正义感,都在私底下盼望他能够把他们拉出去,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是就这样拉出去,无依无靠,怎么立得住脚呢?于是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都在打探,那个在老家毕节城里教书的年轻人秦天真,经常鼓吹什么民主自由,抗日反蒋,到底是不是共産黨?
终于有一天,表弟刘海楼来到了他的部队,告诉他,秦天真在毕节组织了一个“草原艺术研究社”,宣传抗日反蒋。他当时就想,这不是共産黨是什么?于是便把刘海楼安排在自己的身边做副官,帮他策划兵变,一旦时机成熟,便拉出部队,打回毕节。
“人生自古谁不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现在,在这凛冽的冬风里,范敬章看到士兵们一个个地倒在对方的槍下,送掉了年轻的生命,他的心一阵阵地抽紧,一阵阵地打颤。问自己:这样的仗,这样的死,值得吗?他对自己说:老范啊老范,国难当头,作为军人,肩上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保镜安民,而不是在这里为军阀争夺土地,掳掠财产而无谓地牺牲!此时,他的内心充满了万丈豪情,觉得这样的仗再也不能打下去了,这样的命再也不能白送了,于是喊道:“洪营副,通知弟兄们,准备撤退!”
副营长洪兵不解地问:“营长,临阵逃跑,脑袋是要搬家的!”范敬章说:“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与其这样送死,不如打回老家去!”
洪兵虽然也是毕节人,但却是王家烈布置在范敬章营的眼线,目的是监视这支部队的行动。为了更好地控制部队,二十五军军长兼贵州省省长王家烈培养了一支庞大的“副官”队伍,从师、旅、团直到营,能派的都委派了副职。名为副职,实为监军,范敬章要拉出部队,首先就要解决这个“监军”。
范敬章接着说:“我是营长,你是营副,不执行我的命令,你就是违抗军令,按我军纪律,阵前违令者,就地槍决。”范敬章刚说完,洪兵还没反应过来,刘海楼便对准他的脑袋开了两槍。
解决了这个洪“监军”,范敬章便正式下达命令:“弟兄们,撤!”范敬章和刘海楼带着部队跳出了战壕,向后方撤去。槍声渐渐稀疏了,他们终于撤到了安顺云马附近,远离了王家烈的主力部队。
雪花飞舞,范敬章命令号兵吹响号子,集合队伍。清点下来,全营还有两百多人,武噐都还在手,弹药也很充足。范敬章站在凛冽的寒风中,高声地向部下的弟兄们说:“弟兄们,你们都是我毕节大地、乌蒙山中的铁血男儿,都是中华军人,军人的职责是保家卫国,保镜安民,不是帮军阀老爷掠夺财产、欺榨百姓,现在国难当头,所以我们要坚决反对军阀战争,高举抗日反蒋的旗帜,打回老家去!”两百多铁血男儿齐声高呼:“打倒军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回老家去!”
接着,范敬章又教大家唱起了他自己编的歌谣:
上等之人差我钱,中等之人莫照闲;
下等之人跟我走,一月给他半块钱。
正在此时,王家烈接到了范敬章率部出逃的报告,命令一个旅长带领两个团的兵力火速追剿。追兵一路上见到范敬章部张贴的标语:“打倒军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便都心有同感,于是士气低落,无心追赶,部队稀稀拉拉,追到金沙县境,和当地土匪打了几场小仗,便故意将范敬章部放了。
王家烈知道后,气急败坏,便将那旅长降职处分,继续派部队追剿。但此时范敬章已率领全营两百多个弟兄,一路杀富济贫,开仓放粮,打回了老家毕节。
2地下党浮出水面
打回毕节的当天,范敬章将部队悄悄地安顿在家乡毕节城外的头步桥。这头步桥四面环山,中间是一个坝子,大大小小分布着数十个村落,是大地主武景春家的势力范围。
天黑以后,一脸沧桑的范敬章将三个连长和刘海楼召集拢来开会。范敬章看看人都到齐了,吟道:
中原华夏古神州,炎黄世胄负屈辱。
十年操戈恨未已,我心原为山河故。
然后说:“十年军旅,一晃而过,回想起来,真是碌碌无为。现在我们刚打了回来,立足未稳,我想与秦天真老师的‘草原艺术研究社’联系,要是能够得到他们这些知名人士的支持,多好。”三位连长纷纷赞同。刘海楼说:“还是我去吧,我跟他们比较熟悉。”范敬章说:“现在毕节很复杂,带两个干练点的人一起去。”刘海楼立即带着侦察员张干军和罗贵银,化装成老百姓,带着短枪,踏着朦胧月光,冒着猎猎寒风,快步朝毕节城里赶去。
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来到毕节城内百花上的一个小院外,里面传来了一阵悠扬的二胡声。刘海楼暗示了一下,张干军和罗贵银便在院外不远处伏了下来,刘海楼敲响了院门。慢慢地院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浙江人,见是刘海楼,立即把他让了进去,关了院门。
那人名叫林青。林青把刘海楼带到一间四壁摆满书籍的房间里坐下,随即悠扬的二胡声停了下来,又进来了两名年轻人,其中有一位就是秦天真。林青把马灯的光线调节了一下,给刘海楼倒了杯水,问:“这次远行如何?”刘海楼喝了口水,说:“在黄果树争夺战中,范敬章全营阵前反水,现两百多人的队伍已拉到城外的头步桥,基本达到了预期效果。”林青说:“现在队伍有了,上级已批准成立毕节支部,为加强这支队伍的政治力量,你可以向范敬章公开组织身份,争取他加入组织,并要求他立即打下大地主武景春家,配合我们的行动。”秦天真补充说:“为了应付今后的一切情况,队伍要尽量筹粮筹枪,迅速扩大武装力量。”刘海楼坚定地说:“坚决完成任务。”
小院里再次响起了悠扬的二胡声,林青把刘海楼送出了院门。看着院门慢慢地关上,刘海楼招了招手,却不见张干军和罗贵银出来。一贯以机警著称的刘海楼知道情况有变,便迅速地离开了百花山,匆匆地返回头步桥。
途经武家东碉楼下,突然有人喝道:“不许动!”然后一支黑森森的枪管抵住了他的后心。刘海楼只觉得后心痒痒的,仿佛看到了满天的莲花正向他开放。那是天堂吗?他不知道。刘海楼慢慢地举起双手。突然,刘海楼迅速地扭转身来,一招“弓开弦断”,左肘猛击对方胸口,右拳重重地打在那人的鼻子上,脚下跟着使了个“乌龙盘旋”。那人重重地倒在地,昏了过去,刘海楼捡起掉在地上的步枪,迅速地拖着他离开武家东碉楼下。
碉楼上有人听到响声,把头探了出来,寒风呼啸,月色朦胧,看不清外面发生的事情,便提着马灯,噔噔噔地跑了下来,“哗哗”地拉响了枪栓。刘海楼拖着那人躲在一根土坎下,借着朦胧月光,看清了原来是武家的兵丁。那五六个武家兵丁端着枪绕碉楼转了一圈,发现在碉下执勤的外哨不见了踪影。兵头骂道:“唐猫鱼那小狗日的估计又跑回去搞女人了,回来老子再收拾他。老虾米,你狗日的留下来执外哨,其余的跟老子回去,老子还要扳本呢。”
那群人提着马灯又上碉楼搓麻将去了,留下来充当外哨的老虾米冻得瑟瑟发抖,跺了跺脚,转悠到了刘海楼藏身的附近。刘海楼把缴获的步枪横背在身上,然后从腰里抽出手枪,悄悄地靠了上去,猛地将枪顶在老虾米的后背,低声命令道:“不许说话,跟我走。”老虾米以为碰上了土匪,不由双腿打颤,冷汗湿透了背心,乖乖地把枪举了起来。刘海楼右手缴了他的枪,然后押着他迅速地离开了武家东碉楼下,返回了部队。
刘海楼先把老虾米交给一连长陆光强捆了看管起来,便来到范敬章的临时指挥部,先向他汇报了两名战士失踪的情况。范敬章分析说:“张干军和罗贵银武艺不错,经验丰富,纪律性也很强,按道理不会出事,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是不会轻易离岗的。”但为防万一,范敬章还是立即派警卫排长张一来带一个班迅速前往接应。
安排好这些后,范敬章才问:“海楼,见到秦老师了没有?”刘海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表哥,你不是一直都想去湘西投奔共产党吗?”范敬章说:“是几次想去,但都没去成,放不下他们啊,这些都是生死与共的好弟兄。”刘海楼说:“其实要投共产党,也不必去湘西。”范敬章说:“哪里还有更近的共产党?”海楼说:“表哥,根据上级指示,我可以向你亮身份了。我就是共产党员,就是秦老师发展我入党的。”范敬章激动地握着刘海楼的手说:“海楼,秦老师是不是共产党我一直都在怀疑,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就是共产党啊。请你明天就对秦老师说,我要见见他,我要参加共产党、闹革命、抗日反蒋!”刘海楼说:“介绍你入党没问题,但上面有任务。”范敬章问:“什么任务?”刘海楼说:“摆平武景春,开仓放粮,一是军用,二是救济百姓。”范敬章兴奋地说:“好的,坚决执行党交给的任务!”
一间极其封闭的土墙屋子里,范敬章和刘海楼突审老虾米。马灯的光亮下,老虾米见审问他的人高大威武,一身军装,正是自己的表侄范敬章,便惊讶地叫着他的小名说:“建章,我是你老吓叔呀。”范敬章见刘海楼抓回来的竟然是他的表叔老虾米,便笑着说:“哈哈,想不到是老吓叔呀。”于是亲自给他松绑让坐。老虾米四十来岁,人很老实,还曾经资助过三个大洋给范敬章读书呢。范敬章接着说:“你不在家好好干活,跑去给武家当什么狗腿子?”老虾米说:“现在土匪很猖獗,四川有一帮炮匠躲在后面的山里造枪,有些人手里一有了枪就不干正事了,我如果不去帮武家扛枪迟早都会被土匪绑了。范表侄,听说你都快当团长了,什么时候回来的?”看来武家还不知道他们打了回来,范敬章便说:“老虾叔,要干就到我的正规部队里来干吧,在那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干啥子球?”老虾米说:“像我这种岁数的人你那里也要?”范敬章说:“要,要,一人有福,拖带一屋嘛。”老虾米高兴地说:“好,那我就过范表侄这边来算球。”范敬章又说:“我的整个营都开来了,这么多人要吃饭,要发饷,要补充弹药,就要好好想想办法喽。”老虾米警觉地问:“你是不是要打武家?”范敬章说:“有这个想法,老虾叔有什么好的建议?”老虾米沉吟了一下说:“武家也不是好惹的,是毕节一霸,共有七八十人的武装,短枪十六支,长枪六十支,转盘机枪两挺,平时都搞训练,好多人还练过武术,当过土匪,有东西两个碉楼,一个碉楼十二个人,一挺机枪,另外有两个班分别驻扎在小鸡冠岭和营上,占领制高点,其余两个班的人在院里当差。这几天没有保商任务,人马全在,没有一两百人打不下来。”范敬章说:“没问题,我一个正规营还吃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