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1 边塞的风沙

作者 : 幽客

正午的骄阳火辣辣地炙烤着无边无际的沙地,高耸的土丘上本应尖起的顶端在自然之手的轻抚下化成了一片平坦的盆地,深黄色的泥土在阳光的直射下一块块龟裂开来,宛如轻启的薄唇迫切地渴求着雨水的滋润。

十几个披坚执锐的将士横斜无序地坐倒在这片滚烫的高地上,他们个个带伤,面露倦容,身上的铠甲布满了风沙,可手中却依然紧握着锋利的大刀。

土坡下的包围圈十分严密,漠上的戎狄部落凶猛而狡诈,他们的骑兵来势汹汹,如惊雷贯地,这群暗布埋伏,靠诈降打了胜仗的蛮族正怡然地等候在低处,喝着牛皮袋中充足的淡水,呵笑着围观败兵的困兽之态。

“咱们不该追的。”高地边缘,一个个子矮小的士兵探头探脑地往下张望了几眼,然后快速缩回身子,凑到同僚耳边低声埋怨,“要不是张将军的命令,咱们都打赢了,追什么呀,现在好了,都快晒成鱼干了。”

“小声点,”旁边那人接口道,“你要是那么有远见,怎么不早说呢?”

小个子将士撇撇嘴,对天咒骂了几句,不再说话。

侥幸存活的十几名将士曝晒在烈日下奄奄一息,领兵的张将军也不幸成为其中之一,这位将军的体型异常高大,即使颓丧地盘腿而坐也显得十分魁伟,他低着头,本已黑如生铁的脖子被阳光晒得通红。

土丘下的包围圈越来越紧,高处的人只有两条路——冲下去拼死一搏或者坐在高地上等着被太阳晒干。

好在他们今日的运气不错,没等这群残兵败将好好思索退路,远处便有烟尘滚滚而来,马蹄橐橐从东西南北四面杀向此处,嘶吼声由远及近,层层涌来,久久响荡在苍茫的大漠上。

“援军!是援军来了!”将士们顿时精神大振,纷纷惊喜地叫嚷起来。

大个子张将军猛地抬起头,他跳起来,几步扑倒在高地边缘俯视底下的情况。

只见原本得意洋洋的蛮夷部落被突如其来的援兵打得措手不及,他们人多势众,黑压压如潮水般蔓延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反包围圈,越逼越紧,纵横南漠的萨伊族人你拥我挤地退到土山下,竟是完全施展不开身手。

这一场漂亮的反击战成功地击溃了志得意满的漠上戎狄,围困中的将士们得到了解救,他们死里逃生,心情大好,一路头顶烈阳,眉开眼笑地跟随着大部队回到了十几里外的营地里。

军营驻扎在天狼古城外,这里是雩之国的南方边境,出了城门便是广袤无垠的苍黄沙海。

“喏,带兵来救人的就是他!”几个劫后余生的将士围坐在一起,他们传递着两个破旧的牛皮袋,贪婪地大口喝着水。

“原来是他啊,他不是新来的偏将军吗?据说是从皇城里调来的,家世好得吓人。”一个留着脏兮兮虬髯的将士向营门外望了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似乎是上氏一族的人。”

上氏一族是雩之国中出了名的簪缨世族,它家史悠长,旁支杂多,族人遍居四方,百年来,上家将星辈出,皆以能征惯战闻名,它在各大世族中举重如轻,财大气粗不说,地位之稳固更如百年老树,无可撼动。

“可他不是姓安吗?”此时,有人小声反驳道。

“他说姓安就真姓安啊,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脸泛红光的将士用手背抹了抹嘴,他伸长脖子看向远处的营门,微微沉吟,“不过上氏一族的人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受苦,倒也真奇怪……”

几丈外的营门处,路栅紧合成一排,旗杆高高地伫立在艳阳下,旗幡飘拂的阴影投落在黄沙地上。细细的旗杆下立着一个戎装青年,他没有带头盔,乌发上沾染着塞外的尘沙。

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军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黝黑,个头很高,肩膀和胸膛十分宽阔,腰部狭窄,他的腿长直而健壮,脚踏一双黑色的军皮靴。这年轻人的骨骼并不像多数将士那般粗大,因而看上去并没有巍巍然如高山般逼人的气势,反而显得修长矫健,行动起来更如野兽般轻捷灵活。

就像流言中所说的那样,他确实姓上,叫上颢。

这个古怪得在百家姓中都找不到的姓氏赋予了他生来就高人一等的权力。

今年,这年轻的家族接班人蒙父亲恩准,为了历练自己的耐力和实战能力,千里迢迢从皇城来到边塞接受艰苦的训练,却免不了蜚短流长的侵扰。

炎炎烈日下,年轻军人独自站在营外静视着远方。

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在遥远得看不见的天地间,他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战斗中,那群蛮横的萨伊族人被打得一败涂地,原本苍凉的战场转眼便化作了坟场,出不了几日,狂风与黄沙便会掩埋所有的骨和血。

他低头看向脚下的黄土,忽然想到在这片黄沙深处是不是也同样埋葬着无数人的尸骨,现在他看似立在沙地上,实则身处于坟场中。

念及死人,这方当弱冠的青年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仿佛脚下成千上万的鬼魂是他的倾盖之交,与他们同在令他感到平静和愉悦。

为什么死人会比活人更让人心安?

军人一边思索着脑中的疑问,一边用黑皮靴轻轻踩住了一只硬壳小虫,虫儿小得可怜,竟是安然无恙地从他的靴子另一边爬了出来。

燥热的气候将黄沙烤得发烫,有人从营地里走了出来,高声唤道,“上——哦不,安偏将!”

那是一个瘦高个的军人,面庞清癯,笑起来的时候显露出一派亲切爽朗之貌——他是上颢的旧识,营中真正的偏将军,此次因为旧友前来演练,他便主动让位,退居二线,不过俸禄却是照拿不误。

“路训?”上颢半转过身,他没有表现被人打断沉思的不愉快,只是平静地问道,“什么事?”

“张将军令我来找你,说是有要事相商。”路训讪讪笑道,“具体什么事,咱们这种小喽啰可不敢贸贸然打听。”

“张将军在哪里?”

“中帐。”路训信手一指。

上颢点点头往营地里走去。

中帐内聚集着很多人,喧杂又吵闹,这些镇守边关的将士多数勇武彪悍,可毫无纪律可言,因此雩之国边关的军队中虎豹虽多,却总是各行其是,缺乏章法行规。

高大的年轻人走进帐子,他用宽阔的肩膀推搡着拥挤的人群往里挤,目光则搜寻着张将军的身影,

张将军此时正与一班将士围坐在木头圆桌边说笑,其中一人眉飞色舞地讲着几个荤段子,引来阵阵猥亵的狂笑。

上颢还没走到桌边,张将军便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了他一声,然后将他拉到帐子一隅。

这位魁梧过人的将军伸出两只大手插在腰上,粗壮的腿分开立着,只听他低声道,“今天这一仗打得很好,不过那群人只是萨伊族的先头部队,主力还不曾露面。”

“那将军的意思是?”

“萨伊族人行踪不定,狡诈凶残,听说近日恰逢他们的小公主招亲,轰动了整个大漠,安偏将不如借机潜入萨伊族,模透他们的行踪,然后咱们再一举将他们歼灭。”

“将军的意思是让我从萨伊族的招亲大典入手?”

“不错,”张将军搓搓手,问道,“怎么样?此事可好办?”

上颢微一沉思,道,“不难办。”

张将军呵呵笑了起来,他拍了拍年轻军人的肩膀,又道,“听说萨伊族的朵娅公主是大漠上出了名的美人,有一件事你可定要替我办成。”

他说着凑到下属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上颢闻罢皱了皱眉,在张将军重新直视他之前迅速收敛了眼里流露出的轻蔑之色,只是平静地答道,“是,将军。”

两人说完话,上颢便重新穿过了拥挤的人群,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喧闹的营帐,自始至终,这个年轻人脸上都挂着一种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淡漠神情,这让张将军感到费解。

他如今已过了而立之年,长年镇守边关,虽算不得资历丰富,好歹也阅人不浅,张将军不敢确定上颢的真实身份,可既然他来自皇城,且愿意放弃优渥的日子来这边关受苦,那这必然是个积极上进,拥有鸿鹄之志的青年人。

可从上颢身上他看不出任何野心勃勃,或者欲图力争头筹的痕迹,这年轻人无论做什么都有条不紊,不急不躁,包括这次反击战也是他提议留守大半兵马,才没有导致他们全军覆没,甚至最后转败为胜。

张将军好奇地目送着远去的军人,他很想知道在那人冷漠孤僻的表皮下究竟掩藏着什么样的脾性,是驯顺还是乖张,或许二十岁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连他们自己都捉模不透自己内心多变的念头。

***********

夜晚,繁星闪耀。

漠上的风很冷,少女的蓝裙飘来展去,她站在夜空下闭起双眼,轻嗅着风的气息。

陈潇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过上这样的日子。

塞外的风沙打在她娇女敕的皮肤上,微辣的刺痛感无时无刻不在撩拨她的神经——她自由了!

从她蒙着面纱,心惊胆颤地走出晔国边境的那一刻起,冰冷豪奢的皇宫,素昧平生的雪国夫婿便再也无法束缚这二八年华的公主殿下。

月兑了鞋袜,从高高的沙丘上飞奔下来,迎面的晚风吹拂少女的衣袂,广袖鼓张,柔软的裙袍如波浪般翻动。

前方有一处浅滩,繁亮的星辰倒映在一弯碧水中,波光一荡,星光便散射开来,将湖水映染得银白一片。

人迹罕至的荒漠里难得见到如此纯净的水域,少女提起裙裾跑入浅水中,耀眼的银白水珠飞溅开来,她踩着水花一个人笑,笑声清脆又响亮,却被夜风吹得四散,还没传出多远便支离破碎。

嬉闹够了,陈潇华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手脚并用地重新爬上沙丘,向远方一处毡帐云集的地方奔去。

这里,荒漠漫无边际。

向南,穿过重重尘沙,可至雩之国边境,那里雉堞巍然高耸,角楼鳞次栉比,漫天阴霾涌动,固若金汤的城池压抑着肃穆的杀意,待号角声一起,便破云而出。

向东,黄沙漫漫,深入晔国的疆域,那儿有莺歌燕舞的明媚,绿柳桃红的旖旎,那里荟萃了世间所有纤柔的秾丽,即使是无边荒漠,也终是融化成一江春水,逶迤而去。

萨伊族是沙漠上所有游牧民族之王,其彪悍尚武的之风,无可妥协的凶狠之气霸道地征服了这片广袤狂暴的土地。

陈潇华有幸成为了萨伊族小公主——朵娅的贴身侍女,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一个多月。

夜深,当她蹑手蹑脚地走进中央大毡帐时,失手打翻了木架上的铜盆,铜盆落地之声足以惊扰任何熟睡之人,可帷幕后的公主却毫无声息。

陈潇华点起蜡烛,撩开帘子一望,只见豪华的兽皮榻上空无一人。

去哪儿了呢?

她重新走出毡帐,呼啸的夜风割面而来,她单薄的身形像纸片儿似的晃了又晃。

繁星闪烁,微弱的银光从遥远的天外迢递而来,转瞬消散在浓郁的黑夜里。

“嘻嘻……”

一声轻笑飘飘然从圆帐后头传来。

陈潇华敏捷地闪身躲开,只见两条人影从毡房后一闪而过,她立刻紧随过去。

他们在黑夜里鱼一般穿行,绕了几个弯,闪进了一座无人的帐子

少女弯下腰躲在门帘边,将帘子掀起了一条缝,帐子里没有烛光,隐约只能看见两条紧靠在一起的人影。

一个苗条曼妙,另一个壮硕高大。

她似乎正搂着他的脖子吃吃地笑,“别急,别急……拉曼,明天就是父亲为我招亲的日子了,只要你夺得头筹,我就是你的……”

“我知道,没有人能够从我这儿夺走你……”他的声音里透着奇异的粗哑。

“这可说不定,别忘了拉尔齐……他的攻势一向不小……”朵娅公主的笑声又轻又兴奋。

“得了,那个酒囊饭桶……”

“呵……你确定?”

他们低声说着话,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越贴越近。

“明天……我等着你……”她扬起螓首,而他低下头,她的唇贴上了他的,然后热烈地胶在了一起……

当朵娅小公主结束幽会,带着隐秘的兴奋与喜悦回到毡帐时,陈潇华早已溜回来了,她蜷缩在帷幕外的软榻上,装作沉沉睡去的样子。

“你真美呀……”朵娅公主飘然坐到了软榻边,艳羡地低声喃喃。

黑暗掩不住她的快乐,就连平时不愿承认的美貌,此刻她都毫不吝啬地赞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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