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2 面纱后的丽人

作者 : 幽客

次日正午,南面来的风砂一阵一阵地刮,游牧民族成百上千地汇聚在一起。

萨伊族的小公主招亲大典正式开始,无数年轻的勇士前来争夺这艳名远扬的沙漠玫瑰,但见几十匹骏马争相驰骋,烟沙障天,骑手个个马术精湛,矫健如游龙。

“您不着急吗?”陈潇华心不在焉地打理着小公主棕色的长发,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直跳。

外面时不时爆发出欢呼和惊叫,场面热闹非凡,这样豪放罕见的招亲赛事,她在文绉绉的晔国哪儿见过?

“出去看看吧?”她不断怂恿道,“不知公主的意中人能不能抢到沙狸呢?”

“傻丫头,急什么,拉曼是所有部落中最勇武的战士。”朵娅公主旋过身,她说话的态度亲切得矫揉,眼里闪着自豪的光彩。

陈潇华初来萨伊族时并不招待见,因为她的美貌着实太引人注目了,乍看惊艳,细观更是无可挑剔,顾盼生辉,当她受到一干异族少女排挤时,是朵娅公主伸出了援手,主动邀请她来当自己的侍女。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朵娅公主真心欣赏陈潇华或是喜欢她,恰恰相反,她只是在善举中欣赏自己罢了。

两人在毡帐里静候了半晌,陈潇华勉强按捺住性子,眼睛却是一个劲儿地往帐子外瞟。

突然,帐外的看众爆发出齐声的欢呼,响彻云霄,“抢到啦!抢到啦——!”

朵娅公主噌地站了起来,二话不说便往帐外走,走到门帘边忽然又回过头,微微笑道,“潇丫头,带上面纱,留在这儿,别出来知道吗?不然那群丫头又该不待见你了。”

话虽如此,她真正的心意可绝不是为陈潇华考虑。

今日如此盛大的场合,若是让这美貌的小丫头抢了风头,她可怎么自我欣赏?

“哦哦……”少女讷讷点头,她听话地掩上面纱,然后眼睁睁看着小公主春风满面地走了出去。

好在只要是陈潇华想做的事情,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比如逃婚,只要她想,什么家国天下,和亲联盟统统都可以抛之脑后,所以现在也一样。

“哎,公主!您的绲带未系呢!”呼罢,她随手携起垂挂在梳妆台边的五彩色丝束带便追了出去。

朗朗大漠上人头攒动,朱红的彩带高悬,好不热闹。

远处,朵娅公主正提着缀满珍珠璎珞的曳地彩裙,款款步上了圆木搭成的高台。

陈潇华努力在拥挤的看客中拨出一条道来,她跟左推右搡地往前走,四周的人堆时不时爆发出兴奋的狂呼,少女好不容易才挤到人群边,却不知被谁失手狠推了一把,她猛地向前踉跄几步,冲出了人群。

阳光火辣辣地照耀在黄沙上,她陡然暴露在日头下,只感到大脑一阵晕眩。

铁蹄奔骤声惊雷般逼近,黄沙滚滚扬起,十几个骑手飞驰而来,当首一骑风驰电掣般笔直向人群外的少女冲去!

陈潇华躲闪不及,吓得抬手遮住了眼睛,而那人则骤然勒住了奔马,马儿昂首嘶鸣,前蹄高高扬起。

少女眯起眼睛,透过指缝看清了马上人的轮廓。这骑手的相貌俊得惹眼,乌黑的头发整齐地高束在脑后,他的脸微微侧对着她,隆起的鼻梁又窄又挺,虽然与诸多游牧民族一样穿着最普通的纯黑翻毛皮袄,却显得卓尔不群。

这人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少女身上,陈潇华微微行了个万福礼,可立马意识到这并不是属于萨伊族的礼节,不禁略带仓惶地瞥了他一眼。

两人的视线相接,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警觉,少女立刻灵巧地闪到路边,为他腾出一条道。

他提了提缰绳,马儿从她跟前小跑而过,她失落地站在原地,不知为何,竟有点希望他能回头看她一眼。方才那人平静的目光,让少女的心莫名其妙地温热起来,这种奇妙的感觉,她从未体验过。

远处,朵娅公主则风姿绰约地立在木台上,她眼看着自己那陌生的未婚夫婿越来越近,表情先是吃惊,紧接着愠色微露,可等到她看清了来者佼佼不群的姿仪后,又渐渐地展露出迷人的笑容来。

当夜,黑暗降临,偌大的天幕笼罩着苍茫干燥的土地,浩大的长空泛出黑中透蓝的颜色,幽丽而静谧,点点星光忽明忽灭,一轮圆月高悬在天边,画布般精致透亮的夜幕安静地陪衬着黄沙地上热闹的集会。

朵娅公主正围绕着篝火起舞,红艳艳的裙子旋转起来,像是一朵盛放的红花,她的腰上系着金色的铃铛,胳膊上装饰着亮闪闪的臂钏。按照萨伊族的规矩,订婚的男女在正式成婚前是不得私会的,因此朵娅小公主只能借着公众场合尽可能释放自己的魅力。

篝火边传来一阵阵的喝彩声,蛮族男子大口喝着碗中酒,撕咬着羊肉,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唤着,上颢也混在人群里,他身穿兽皮衣,黑发高束,额头上绑着异族男子最常见的发带,因为不习惯马女乃酒的味道,他极少吃喝,只是坐在矮桌后望着明艳的篝火出神。

朵娅公主热情地舞蹈着,她面带挑逗的微笑时不时瞥向自己未来的夫婿,上颢对她而言完全是个陌生人,可她第一眼便爱上了他俊俏的表皮。

一曲舞毕,异族公主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香汗,腰肢款摆着走到了自己的位置边,甩了甩大红色舞裙,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然后骄傲地在软垫上坐下,族中的男子立刻殷勤地围了上来,像拥趸女王一般簇拥着她。

小公主煞有介事地与他们说话,时而放声大笑,希望以此来引起那个未婚夫婿的嫉妒和占有欲,可惜上颢并没有反应,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私欲,而是为了完成张将军的任务罢了。

不过,客观而言,他承认这异族小公主确实是个罕见的美人,虽然她的相貌不及关内女子秀丽,但自有一股野性的风韵,只是这样的美丽容易引人冲动,却难以唤起持久的柔情。

陈潇华此时跪坐在公主的矮几边,正兢兢业业地为她倒酒,剥水果,偶尔她也会在众人的劝说下吃些东西,喝点酒,由于带着面纱,少女吃起东西来十分不便,只见她一手半撩起面纱,一手将酒碗递到唇边。

不远处,上颢发现了这个白天险些被他冲撞到的少女,他的眼睛望向她的时候,恰好瞥见她撩起了面纱,露出一双朱唇,少女的唇色水润而嫣红,她的左手正小心翼翼地端起酒碗,动作缓慢,且带着某种不合群的文雅,或许是不爱马女乃酒的味道,她只啜饮了一小口,军人发现她抿唇的动作非常小心,湿润的唇瓣没有在碗边留下任何痕迹。

这姑娘绝对不是萨伊族内的人,联想起白日里她对他行的万福礼,还有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贵族教养,他隐隐感到她应该出自书香门第,权贵之家,而不是这个粗野豪放的沙漠。

“唉,听说咱们最近吃了败仗。”此刻,朵娅公主面露忧郁地说道。

“那算什么!损失的不过是咱们萨伊族的一个零头!”几个异族男子不满地叫嚣起来,“下回多叫些人马,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陈潇华的耳边充斥着男人们洪亮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眼皮变沉,眼眶发热,她的目光悠悠飘向了远方,那里,连绵沙丘起伏的轮廓如一条弯曲无度的长线,不断描摹着灰蓝天际的边缘。

上颢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少女的眼里涌动着一股不安分的渴求,它一点一滴地从她的眼神中渗透出来,可奇怪的是,他竟对她那种压抑的,不安分的神韵产生了没来由的好感。

陈潇华的思绪一会儿飘得很远,一会儿又回到原地,当她意识到自己仍然身处喧闹中时,不免流露出焦虑的神色,身体也跟着不自在地动了动。

“你们说,要是雩之国的队伍杀过来了怎么办?”朵娅公主卖俏般将长发一抖,“真是想想就叫人害怕呢。”

“不用怕,全族的男子都会为你拼命的!”

“少油嘴滑舌的,到时候自保都来不及呢,哪儿想得到我!”话虽如此,小公主还是得意洋洋地与他们眉目传情。

“朵娅公主,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舍得伤你一根头发丝呢!”又有人调笑道。

“怎么没有?敌人呢?”朵娅公主向他抛去一个魅人的眼风。

“敌人一定会为了你而归顺咱们萨伊族的,你说是不是,潇丫头?”

“当然是的。”陈潇华立刻笑意盈盈地附和道。

此时此刻,她真是太佩服自己的镇定了,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们方才究竟在说些什么。

军人见状忽然微微一笑,少女立马意识到他的笑容是针对她的,不由尴尬起来,多年的宫廷礼教让她条件反射般开始检讨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引人发笑了。

上颢感到自己给予了她过分的关注,从小到大,他从没有那么细致入微地去观察过一个人,可现在,即使他迫使自己移开视线,却依然能看见一缕碎发从她的额前垂落,她伸手将它拨到耳后,火光照亮了她的侧影,她低头时脖颈的线条优美动人。

陈潇华不敢回视他,她依稀感到慌张,因为他或许会看穿她的身份,可除此之外,她还感到愉悦,心跳变得越来越快,有好几回,她几乎忘了,他是朵娅公主的未婚夫婿。

**************

招亲大典将持续一个月之久,直到朵娅小公主正式出嫁那日方才结束。

加入此次比试的勇士来自大漠上各个部落,他们在萨伊族受到了热情的款待,马女乃酒,手扒肉,衣食住行皆被安排妥帖。

“他不让我嫁!凭什么?明明人家抢到了沙狸啊!这不是出尔反尔么!”

毡帐的门帘被猛然掀开,一阵狂风卷了进来,朵娅公主一脸怒容地走到梳妆台边坐下。

“怎么了,公主?”陈潇华原本正将一颗颗宝珠串到银丝线上,眼看着就要串成一条项链了,却被公主一惊,吓得手一松,珠子掉得满地都是。

“您的父王对这位夫婿不满意?”她好脾气地弯一颗颗捡起珍珠来。

“父王说,他不像赫哲族的人。”小公主的眉头皱了起来。

“可他有木牌呀,大漠上所有族人都有象征身份的木牌。”陈潇华心不在焉地答道。

“但父王不信,他说木牌要造假很容易,而且……而且那个人看上去也不像大漠上的部族。”朵娅公主有些心虚地将脸转到别处,眸子里却又闪现出一丝骄傲,“父王说……那个人不像游牧族,反倒像是城里的贵族。”

“呦,这么看,我们的公主殿下是要飞黄腾达了。”她斜睨了她一眼,眼角眉梢都浮现出几分揶揄的笑,“您心里一定在偷着乐吧?”

“死丫头!让你胡说!”朵娅跳了起来,她刚要冲过去,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喊。

“潇丫头!客帐那儿人手不够,快出来帮忙!”

“哎!来啦!”少女应了一声,飞快地掩上面纱,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人人都说当公主好,天生就有被人服侍的命,可陈潇华偏不觉得,她受不了别人卑躬屈膝,鞍前马后的样子,仿佛自己在享受他人的痛苦。

不过现在呢,她为别人端茶递水,奔波来去,虽然疲倦,但良心上没有负担,最重要的是,游牧民族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她可以提着裙子乱跑,大唱大跳,张开嘴大笑,丝毫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指责。

客帐里汇聚了各族勇士,个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走进去便是一股浓烈的汗味夹杂着酒气和肉香,陈潇华拎着好几壶马女乃酒,匆忙地穿行于红蓝两个大帐子之间。

“呦,这不是公主身边的潇丫头嘛……”几个陌生的鄂伦族男子与笑嘻嘻地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大胆地凑到她颈侧,轻嗅她散落的秀发。

陈潇华初来时,对这种狎昵的套近乎方式不胜骇异,甚至深感厌恶,可现在,她已经不抗拒了,因为她发现了美貌带来的益处。

“几位爷,放规矩点儿,我可是公主身边的人呢。”她笑盈盈地瞪了他们一眼,轻嗔道。

“好叻,好叻。”几个男人高声哄笑起来,随即弯下腰,接过她手中沉重的酒壶,“这种粗活怎么能让这样娇女敕的美人儿干呢?”

手中一空,少女顿感身心轻盈,于是她露出甜蜜蜜的浅笑,“谢了,爷,送到前头的蓝帐子里去就好。”

说完,她便喜气洋洋地退回红帐里给人打下手。

帐子中央,几个高挑丰满的舞娘正站在长木桌上扭腰起舞,彩裙上的璎珞摇得叮当作响,满帐子的喝彩声震耳欲聋,这些蛮族的汉子魁梧又精壮,吼声更是像打雷一样,陈潇华唯恐避之不及。

她走到角落边的一张木桌旁,桌上放着一个粗制的青铜花瓶,瓶中插着几束不知名的粉色花朵,少女突发奇想,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刀,开始为它修枝剪叶,可惜刀锋很钝,截不断枯萎的花枝。

“应该这样。”

军人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那是一种醇厚的低音,她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的,只觉得突然间,他握住了她拿刀的手,借着一股巧劲,轻易地切断了那截枯枝。

陈潇华费了很大劲才没让自己贸贸然抽回手,可脸却红成了一片,她知道萨伊族的姑娘素来豪放,只是两情相悦,没有成婚便私相授受的男女不胜枚举,可她毕竟不是族中人,短期内根本无法习惯他们的风气。

“你是晔国人?”上颢问道。

‘晔国出美人。’在那片土地上几乎是无人不知的道理,如果有人以为你来自晔国,那绝不失是一种恭维,陈潇华虽然戴着面纱,但那弱骨纤形的风姿却依旧绰约动人。

“不是。”可她矢口否认,如今凡是与‘晔国’二字搭边的词,少女都分外敏感,于是忙不迭地补充道,“我从雩之国来。”

她说着想要露出落落大方的笑容,可还是难掩羞涩,眼帘不由自主地低垂了下去,而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她的手里又拿着刀,这让她很难文雅自然地抽身。

过了一会儿,军人总算松开手,她如释重负般将小刀塞回了刀鞘内,然后故意专心致志地拨弄起瓶中的花枝来,以此缓解尴尬的气氛。

方才她用力修剪花枝时,脖子上涌起一阵淡红的血色,此刻她仍处于强烈的羞涩之中,因此耳后的微红依然没有褪去。

上颢从没有见过她面纱后的容貌,但却热衷于细察她的一举一动,即使是少女身上最细微的变化都会引起他的兴趣,他想这或许是因为她并非萨伊族人,所以显得与众不同。

“你不喜欢这些吗?”

长久的沉默让少女窘迫不安,她尝试着与他攀谈,陈潇华看了眼桌上的马女乃酒,又望了望那几个跳舞的姑娘,抬起头询问般对他甜甜一笑。

上颢发现她有一双矛盾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灿若桃花;不笑的时候却显出一种天真的忧郁之色,仿佛她的孤独与热情是并存的,至于究竟利用哪一面示人完全凭她当时的心情。

“一般吧,”他终于开口回答她的话了,礼貌又疏离的态度让他显得很不真实,这种待人接物的方式是从小被人训练出来的成果,完全丧失了自我情感,只听年轻人用没有起伏的语调问道,“既然你是雩之国的人,为什么要到萨伊族来?”

陈潇华怔了怔,旋过头,装作世故老练的模样,嫣然一笑,“你呢?你也不是大漠上的游牧族吧?为什么也会来这儿?”

“我早听说朵娅公主美艳惊人,想趁招亲大典来见识一番,谁知运气竟会这么好。”军人随口胡诌出的一通谎话。隔着面纱,他看见她新月般弯弯的眉眼,笑意从这双魅人的眼眸里漫溢出来,他不由走起神来,联想起月夜下清澈流丽的波光。

“原来是这样。”她听罢依旧笑盈盈的,可心情却变得没有方才那么好了——他说朵娅公主美艳惊人?如果自己摘了面纱,还指不定谁比谁‘美艳惊人’呢!

“我爹娘逼我嫁人,我是为了逃婚才来这儿的。”陈潇华故作轻松地笑道。

“怎么?对未来的夫君不满意?”他问道。

“不知道,我没见过他。”她想了想,“我不愿意成亲,就是这样。”

说到这儿,她垂下螓首,显得意兴阑珊。

此时,帐子外又有人喊她出去帮忙,她立马松了一口气,冲他微微一笑,以示告别,随即便匆匆离开了红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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