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2 庭院落花

作者 : 幽客

五日后,适逢雩之国前建威将军上铭出殡。

正午,日光清淡,云朵飘拂。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逶迤三四里,铭旌铺张,和音奏乐,上氏族人无一缺席,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各色执事紧随其后,白布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连着无数穿孝衣的人们,放眼一片茫茫如雪。

上铭的棺柩由上好的樯木打造而成,此等棺木唯有帝王亲贵才有资格享用,而上氏名将在朝中的地位又非同凡响,祖延帝甚至亲自送葬至都城一里外,方才摆驾回宫。

蜿蜒的队伍穿过古树参天的丛林,缓缓行至两山间,零零落落的哀恸声在山谷中凄然回荡,阴惨惨的气息盘桓缭绕,直入云霄。

忽地,队伍前方传出十几声的炸响,烟雾腾然弥漫开来,高山里有喊杀声响起,送葬队伍登时大乱,惊惶间,一支彪军自正前方直扑而来,当首一猛将,身长九尺,狼腰虎躯,他手持两把铁锤,吼声如雷,双目瞪大如铜铃,直教人望而生畏,魂不附体。

众人仔细一瞧,来者竟是京中护城大都尉——韩铮!

混乱的队伍即刻四散开来,原本身披麻衣,惊慌失措的人们忽然个个回身,徒手裂裳,露出一身冷铁甲胄,他们自袖中抽出刀剑,沉着上马,迎敌杀去!

山谷间,两军对垒,战马嘶鸣,飞沙走石。

偷袭方人多势众,锐气遮天盖地,很快便占尽上风,眼看输赢将定,高山上突地又喊声大起,有两军从高坡上俯冲入阵,分头夹攻。

领兵大将褐目长髯,虎体猿臂,一柄兽面纹大钺舞得风声赫赫,乃是北军校尉傅野,但见他夹紧马月复,暴喝一声,向阵中敌将韩铮飞驰而去。

两将交锋,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韩铮下属见主将战而不胜,当即放出一支冷箭,正中傅野左臂,韩铮大喜,趁势一锤击中傅野坐骑,马儿负痛跌倒,傅野被猛地掀落在地。

对手见状,扬起铁锤便往对手脑袋挥下!

间不容发之际,忽有血光闪过。

只见滚滚烟尘里,有一骑飞出阵中,挺枪纵马,直取韩铮,只一击便刺穿其肩骨,霎时鲜血狂喷,韩铮痛呼落马。

傅野堪堪月兑险,尚自心悸,他抬头一望,只见来者神采英拔,威风凛然,一身素袍银甲,外披的裘氅雪亮,此时他正昂然立马,逼视倒地的败将,眼中冷光大盛。

“上将军!”

见上颢亲自出马,傅野顿时精神一振,他咬牙反手拔出臂上箭头,撑身跃起,一把拎住韩铮衣领,厉声喝问道,“区区都尉竟敢偷施暗算!是谁借你的豹子胆?”

韩铮咬牙不答,他突地大吼一声,左臂抡起铁锤横扫而起,傅野侧身急退,未料韩铮并未追袭,反而纵身扑向另一边的上颢。

上颢似乎早已料到此番举动,他扬马飞枪,然而一招尚未施尽,血雨便洒了一地,竟有一骑自后方杀出,长矛笔直贯穿了韩铮的咽喉!

“竖子敢袭我上氏族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上隽一身白盔银甲,持矛策马,缓缓驰近,他脸上带着狰狞的杀意,恶狠狠地往韩铮的尸首上吐了口唾沫。

“劳烦哥哥了。”

上颢很是礼貌地微微笑了——可他依稀记得这韩都尉似乎是上隽麾下之人。

雩之国素来以建威将军为各大武将之首,上氏族人历代独占鳌头,此番则由上颢接任,上隽虽贵为上氏长子却因功绩平平而倍受冷落,官位不仅落后于自家兄弟,还受制于外姓之人。

建威将军之后乃镇殿将军路训,两人分掌外战与内战,其次才为左将军上隽。

或许,上隽早已在心中将这二人千刀万剐了吧?

上颢独自揣摩着,这次要不是接到路训的密报,让他有机会提前将一切部属稳妥,此刻要想月兑身恐怕还不太容易呢。

如今敌兵见首领韩铮已死,顿时战意全无,各自奔走逃命,山谷间尘土飞扬,刀剑横地,景状虽乱,然一支精兵在上颢的嘱咐下牢牢守护着上铭的灵柩,方才的战况虽激烈,但木棺却华美依旧,寸尺未伤。

等到山中械斗渐息,上隽的眉头紧皱,他策马赶上前与上颢并驾齐驱,白旗重新在送葬队伍里飘扬起来,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地继续前进。

上氏两兄弟并骑而行,他们各怀心思,不发一言。

隐隐地,上颢已然察觉出此事的幕后主使,可他什么也不说,他在等,就像猫逗弄老鼠一样,他想看看这掌中之物还能玩出多少花样来。

不过即使如此,关于一点,他还是十分疑惑,那便是路训——他究竟是如何得知这场周密计划的?

七日后。

晚风轻吹,华灯初上。

高楼屹立在繁华里,明月高悬在苍穹中。

月下,蔷薇花盛放在夜色里。

此间厢房奢华至极,流苏金灿,银铛清亮,黄金为檐饰,锦缎为华帐。

窗外,荼蘼花开了满树,风一吹便飘落进来,粉白的花瓣擦过朱红窗棂,打了个旋又落入泥土中。

墙后的暗室内,一双美目轻轻一闪,豪奢的厢房中,五六个衣朱带紫的贵人正围桌而坐,悄声议论着什么。

他们的话音很轻,可在暗室中听来却很清晰,所有人都以为悦音坊是道奢靡的屏障,可借寻花问柳之由,暗商大事,却从未料想,这里的一切密谋都被人牢牢掌握。

水晶瓶上精雕着枝蔓横斜的梅花,可瓶中放置的却是一大束荼蘼。

从中秋那日开始,云檀每天都能收到一支荼蘼,而如今,她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攒满了十七朵。

十七,她没来由地喜欢起这个数字来。

女郎撩开了金灿灿的珠帘,走到窗下,她将水晶花瓶中的荼蘼尽数取出,然后捧在怀里,一个人闻着花香,静静地微笑起来。

当她笑得时候,意态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好像她不再是那个风情万种的青楼花魁,而是个纯洁的初恋少女。

月半弯,云朵朦胧地浮现在夜空中,月华黯淡,星光繁亮。

阁楼后是一方花园,鲜有人涉足,云檀捧着满怀的花朵静静地穿过一束又一束月光,清风吹拂,方落地花瓣旋又飞起,与女子的飘动裙袂纠缠在一起。

她在树影下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望向朗朗夜空,那里,一轮残月,一朵纤云。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不多时,阁楼偏南一隅的豪奢厢房中,聚集商谈的贵人们议事完毕,便陆续离去,他们走的很分散,并不同入同出,而是依次离去,皆是为了避免结党营私的嫌疑。

花园中的女子没有等多久,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军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黑色的军靴无可避免地踩上了遍地的落花上,虽然很轻,却很残酷,像是种温柔的□□,她几乎能听见花瓣的幽咽和低泣。

“将军终于来了。”她捧着花,轻俏俏地旋过身,屈膝施了一礼。

他的步伐停在原地,月光照亮了军人笔挺的身影,可她却站在阴影里,模糊得像个幽灵。

“你回来了。”他低头凝视着身前的女子,目光带着沉思。

云檀笑盈盈地从树影里走了出来,她鼓起勇气抬头望着这张熟悉的脸,浑身的热血在四目交接的那一刻沸腾起来,女子的双手变得冰凉,脑袋里嗡嗡作响,可表面上镇定得出奇。

“谁回来了?”她甜甜一笑“云檀不知将军在说什么?”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他不理会她故作无知的态度。

“谁去了哪里?”她凝望着他,媚然笑道,“将军认错人啦。”

她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鲜花,又抬起头,“想不到将军每日派人送云檀一支花,只是表面殷勤罢了,心里头却记挂着别的姑娘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细细地打量着他。

他的个子似乎更高了些,乌发乌眸,修眉俊目的模样一如往昔,只是体格比起七年前更宽阔,气质倒是愈发稳静了。

月下的美人忽然感到浓浓的遗憾,他为何没有变得凶残暴戾呢?那样她就能无牵无挂,毫不眷恋地离开他。

“将军想怎么玩?听曲?赏舞?还是回阁楼喝酒?”她晏然浅笑,自顾自捧着那一大束荼蘼,在月色下轻盈地转起圈来。

女郎旋放的裙袂飘展,宛如一朵倒置的紫罗兰,可上颢却依旧是一副严肃较真的表情,看上去漠然寡趣。

“不用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乎感到失望。

女郎不由停下旋转,她捧着鲜花默默站在原地看着他,“将军真是个无趣的人,跟我来吧。”

她带着他来到了后院的一处凉亭里,亭中央有白玉砌成的圆石桌,桌边摆放着三张石凳,云檀将怀中的荼蘼放入了桌上的琉璃雀梅花瓶里,然后殷勤地邀他入座。

“我跳支舞给你看吧。”她笑盈盈地不等他回答,便展袖起舞,女子的腰间系着繁响的铃铛,夜风抚过园林,竹影摇曳,万花飘零,茂密的林木宛如波涛发出舒缓的沙沙声,丽人的倩影投落在满地月华中,款摆的腰肢,飘荡的发梢,精妙的莲步,踏地生香。

一曲舞毕,她飘拂的裙袂散出淡淡的蔷薇花香,云檀走到上颢跟前,她抱起桌上的琵琶,与他面对面坐了下来,“奴家再唱首曲儿给将——”

“好了,不要再装下去了。”军人忽然说道,他沉静的脸上明显地闪过一丝烦躁。

云檀默然不语,她怀抱琵琶,裙下的两腿交叠,坐得安然自若,可眼神却飘忽不定,她一会儿看向月影,一会儿斜觑落花,一会儿又轻瞟风中摇曳的竹林。

月上柳梢头,重楼复阁,假石园亭,伴着重重夜影,悦音坊内笙歌聒噪,灯彩炫目,风流雅客流连于美人的珠帘绣幕,古雅别致的画栋雕甍也染上了一股柔靡的浮嚣之气。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这里所有人都在伪装,没有什么是真的,大家相聚一回,风流一场便散了,就像你我一样。”云檀轻轻开口,不远处,一男一女正拉拉扯扯地走过回廊,她看了他们一眼,浅浅笑道,“瞧,近来那小公子可喜欢咱们红儿姑娘了,有什么好东西都往她那儿送,不过我看呀,送什么都不如送花来得有用,尤其是荼蘼花,不是吗?”

她望着他,眼里悠悠浮起一阵飘忽的温柔之色,“今夜……你为何不送我荼蘼?”

“我以为你大概不会再喜欢了。”他淡漠的目光里闪动起隐秘的期盼。

她看着他,突然感到眼泪涌了上来,慌忙将眼睛移到别处。

军人伸出手将桌子上的花瓶移到了一边,挪开了遮挡物,他细细端详起她来。

相较于七年前,她出落得更加柔媚动人了,清瘦高挑的身段,乌黑浓丽的长发和刺眼灼人的美貌,都叫人看得移不开眼,只是她脸上的神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少女时那种充满期盼的天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带着疲惫和倦怠的平静。

“你很喜欢盯着人看?”她瞥了他一眼,低声问道。

军人隔着桌子凝视她,过了许久,他将胳膊放到桌上,身体前倾,用沙哑的,克制的声音说道,“我能碰碰你吗?”

她怔了怔,只觉得喉咙似乎哽住了。

上颢伸出手迟疑着按上了她的脸庞,军人的手掌干燥,粗糙又温暖,她感到他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温柔地从眼角移到下颚,仿佛在抚模一道没有愈合的伤疤,她闭上眼睛,心里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渴望,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带着这样的温情地触碰过她了。

他看见有泪水从她的睫毛里渗出来,一闪一闪地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云檀颤抖着嘴唇张了张口,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她突然将脸挪到一边,然后抱起琵琶匆匆走出凉亭,拾级而下。女子出步虽细,但却走得极快,她看上去跟所有逢场作戏的青楼女子一样冷酷无情,临了,连看都不曾回头看自己的‘客人’一眼。

此刻,不远处的长廊里,老鸨正摇着扇子向她挤眉弄眼,这鸨子身躯极其肥胖,却硬是穿着件绛红襦裙,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云檀没好气瞪了她一眼。

老鸨见她走近了便一把抓住云檀的腕子,将她往回廊上带,同时阴阳怪气地开口问道,“怎么?有把握么?如果上将军愿意将你赎回去,我可是能大捞一笔呢!”

“哼,”云檀闲闲笑道,“干娘,你若是让我在悦音坊多呆些日子,包你赚得更多。”

“死丫头。”老鸨捏了她胳膊一把。

云檀这姑娘的确是棵难得的摇钱树,不仅人长得美,风情也浓,才来了没几个月,便有无数王孙贵族排着队想见她,可惜她不太听话,凡事都随心所欲,不像坊内其他的姑娘那般对老鸨言听计从,这让她很是着恼。

“你看,那上将军至今未娶呢,你若是去了他府里,虽为妾室,却也能享尽独宠,不用看人家脸色行事,哪点不比呆在这儿好?”老鸨开始为她分析利害,说着还揶揄道,“何况,你要真那么清高,方才又是谁跟他在凉亭里亲亲热热的?”

“我……”云檀一愣,立时恼恨地反唇相讥,“得了吧干娘,那上家将军要是用眼梢多瞟你一回,你自个儿怕是也要扑上去了吧!”

“你,你这没点口德的小蹄子!”老鸨子的胖脸顿时涨成了紫色,好像被人戳穿了心事一样。

云檀兀自别过头去,咬牙切齿地暗骂,“这老蟹……”

两人穿过回廊,走入莺歌燕舞的花楼,老鸨拿起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粉,趾高气扬地说道,“方才七王爷等了你很久了。”

云檀一惊,连忙道,“容我换身衣裳便过去。”

“呦,对他倒是热情得很嘛,”老鸨不屑地摇起扇子来,“七王爷是所有皇族中最弱势的,而且又是个病秧子,跟了他将来可没好果子吃。”

“谁说我要跟了他了?”云檀急匆匆往自己的闺房走,轻嗔道,“这不是有要事么?”

“好了,别急啦,他已经走了,”老鸨停下了脚步,“王爷临走前托我捎你一句,三日后,王府大摆家宴,是时到场的权贵无数,望你赏光献舞一曲。”

“哦……原来是为了此事。”云檀的步子慢了下来,她柳眉微蹙,自顾自沉吟起来。

转角处,一个碧衣少女向她们迎面跑来,她看上去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翠吟上哪儿去呢?这么兴高采烈的……”云檀诧异道。

“方才七王爷来过了,他掉了块玉佩在厢房里,我正准备给他送去呢。”说着,翠吟兴奋地走上前,一把抓住云檀的手腕,悄言道,“这七王爷本人倒是相貌平平,可他身边有个跟班长得可俊哩!”

说罢,少女便喜色盈盈地奔下楼去。

老鸨鼻孔朝天,一脸鄙弃,“连个跟班都看得上,没出息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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