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1 久别重逢

作者 : 幽客

正卷一:帝都阴云

七年后。

又是中秋之日,夜色正浓,满月高悬在明镜般的凌波湖上。

湖水荡漾着一片浩瀚破碎的星光,栏杆边,杨柳依依,雅致玲珑的亭台楼阁,重叠而起,商人权贵,高朋满座。

晚风带起阵阵花香,水边人头涌动。

卧波的长桥曼回曲折,桥中央的空地圆若皓月,其上雕刻的千瓣莲花正以盛放之态迎向天幕中那轮皎洁的冰盘。

十二乐师环圈而坐,随着古琴的一声低吟,湖心有衣香散开。

万物陷入了一片寂静,舞者摆腰轻旋,薄纱曼绕,裙上的珂珮相碰,叮当声轻悠悠地回荡在灯影瞳瞳的湖面上。

她叫云檀。

这本是个淡雅的名字,可她却是个浓郁的美人。

云檀是悦音坊近来新捧的花魁,在她尚未展露真容之前,便已凭着一副画像名动皇城。

今夜,她的舞姿分外绵婉柔靡,绽放的舞裙是令人沉醉的深紫,女子的长发如一片倾垂而下的墨色流云,当幽丽的色彩缱绻在一起的时候,观者便悠悠地醉了,所谓酒后微醺大约就是这样的滋味。

此处的曲乐声飘飘然穿过风林,越过一重又一重的萧墙,雩之国的都城外却是一片肃杀。风萧萧,云涌动,满月幽黯,四面八方的山岗上,黑压压的军队如潮水般涌了下来。长风浩浩,千面门旗飐飐如云,战马下的红缨拂动如火,瞭望楼上的士兵吹起号角,城门訇然开启。

“上将军归城——!”

从城外至城内,景致由萧瑟到繁华。

这支冷肃的军队是那么整齐有序,他们行进无声如流淌过夜色的黑水,连马蹄声都充满秩序,破绽毫无。人群一重一重地散开为晚归的将士让出一条宽阔的大道,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肃穆又庄严。

众所周知,雩之国武将世家上氏一族拥有堪比王族的势力,上氏一族的铁骑是整个帝国最强的武器,也是最牢固的根基,没有人敢质疑或挑衅它的权威。

可当桥下的人都散至两旁,云檀却依然在一圈又一圈地旋舞,她闭目而舞,耳畔的乐曲阻隔了所有声响,等她回过神来时,一曲已然舞毕,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她。

整个军队就停在桥下,悄声无息地等待舞蹈休止。

女郎连忙带着一干乐师退至桥边,她行了一个极为庄重的万福礼,目光低垂下去。

良久,万籁俱寂,没有人听见军队移行的动静。

纷纷扰扰的门旗影里,有一骑率先踏上了长桥。

军人的战马缓缓走向俯身行礼的舞姬,他低下头,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方才旋舞的女子身上,她似乎感觉到了,立刻抬起头向他投去了浓郁又热烈的一瞥,像是某种刻意的回应。

这样的眼神和所有渴望攀权富贵的青楼女子一样,带有轻佻的媚态,可他却没有流露出厌恶,恰恰相反,他的黑眼睛亮了起来,仿佛有什么情绪陡然闯入了他的心扉,让这冷峻得如假人般的戎装青年在那一刻重新活了过来。

云檀立刻低下头去,她害怕他眼中的亮色。

整支军队恢复了行进,他们有条不紊地聚成一条直线,陆陆续续上了桥。马蹄声沉沉回荡在烟波浩渺的凌波湖上,繁华的夜色渐渐被笼上了一层肃穆的气息。

薄雾渐起,策马徐行的队伍潮水一般消失在雾霭的尽头。

待到铁骑散去,长街中的曲乐声重新回响起来,人们因愣神而僵硬的脸也恢复了灵动的表情,唯有云檀站在桥边没有动,她目送着远去的军队,身子突然晃了晃,好像要被风吹倒了。

*************

近些年,雩之国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境地,内有五王割据江山,外有蛮族强势入侵,尤其东边一带长年兵荒马乱,时不时与番兵陷入苦战。

祖延帝不堪其扰,当即派遣上氏铁骑前往东域,深入虎穴。

不料,上家老将上铭竟在紧要关头突发重疾,卧床不起,于是改而封其子上颢为建威将军,点兵五万支援天狼古城,联合城主南岳麾下之兵,成掎角之势,直捣黄龙,将这群蛮夷戎狄杀回了千里之外。

就在上颢的归城途中,上老将军疾发暴毙,待其次子回府时,已然满院缟素,哀哭声零零落落地从一重重惨白的布幔后传来,听得人心幽冷。

上家的宅邸华丽而廓落,占地极广,楼阁亭台散得很开,鲜花绿草遍布其中,上铭老将军少壮时期纵横疆场,年过不惑后,国中祸乱渐少,他赋闲在家,纳了几房小妾便穷奢极欲起来。

原本空旷肥沃,遍植林木的土地一概被清空,转而造起了歌台舞榭,上铭拥着美人们夜夜闹得笙歌四起,可惜这种纵情声色的日子并没有让他快活多久。

毕竟,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沉迷酒色的上铭很快便形销骨立,疾病缠身,长此以往,人们也就不奇怪这个方当壮年的将军为何暴毙府中了。

此时,天色式微,云幕低垂,沉浊的雾霭凝聚在清冷空广的府邸里,白幔子随处飘拂,散播着森森然的死气。

上颢独自走在幽长的回廊上,他的步伐轻捷,风仪昂扬,姿态严谨而利落,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哀悼之色。

繁芜绿藤扭曲地盘桓在游廊四周,一片片墨绿的叶子紧密地排列在一起,仿佛无数双鬼魅的眼睛正闪着谲光。

老将军的灵柩安置在府中最大的厅堂里,香案上蜡烛悠悠燃烧,祭物供品堆得不少,上家的旁支亲眷近日来都住在府中,他们此刻围聚在灵堂内,似乎是哭累了,抽噎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上颢将头盔摘下,迈入灵堂。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到这个年轻的将领身上。

他是个非常好看的年轻人,好看得让人难以相信他的父亲竟是那个有着浮肿的卧蚕眼,巨大鹰钩鼻的上铭。

年轻人兀自站在棺柩旁看着漆黑的棺木,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他的眼神空洞洞的,看不到丝毫温暖或悲伤,唯独眼底蒙着一层顽固的抑郁之色,让人见了忍不住想要琢磨一番他的过去。披麻戴孝的亲眷们匍匐在地上,心不在焉地用衣袖抹着眼泪,他们时不时斜起眼打量这刚来不久的年轻军人。

毕竟,上铭死了,族中唯一有能力继承世统的便只有上颢了。

这些享惯荣华的亲眷如同依附大树的蠹虫,老树倒了立刻纷涌着向新树聚拢。

“五日后,出殡。”

半晌,上颢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只是冷冰冰地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哀哭声重新响了起来,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灵堂。

入夜,凉风习习,几声男子的低笑和女人的娇吟打破了原本肃穆悲凉的气氛。

雕花木门嘎吱一声被风吹开,室内残烛摇曳,绫罗绸裳散了一地,上家长子上隽正搂着罗裳半解的美人寻欢作乐。

“爹尚未出殡,你倒是毫无顾忌。”虚掩的雕花木门悠悠打开,发出咯吱咯吱的颤音,上颢抬脚跨入门槛,他纯黑的军靴上带着长途跋涉的泥泞,夜风将绿藤上的女敕叶吹了进来。

上隽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举起酒壶便往嘴里灌。

他怀中的女人是上铭的第二房小妾——红霞,她现在明明躺在上隽怀里,眼睛却盯着上颢看,她的目光异样又火热,隐约还夹杂着几分憎恨。

当年上铭一连纳了三房小妾,个个年轻貌美,可他自己却日渐衰老,昔日雄风不再,于是这些不安分的妾室立刻将目光投到了他那两个年轻力壮的儿子身上。

上颢阴郁俊美的面容,风采瞻华的体格自是她们心中首选,虽然上隽也是个颀长俊秀的美男子,可他是个跛子,虽然平时非常注意昂首挺胸,走起路来竭力用脚尖点地,好让人看不出他的缺陷,但他自小受宠,好日子过惯了,反而少了军人刚硬利落的气质。

于是三位夫人便各自打起主意来,其中就属这红霞夫人胆子最大,她知道上颢时常独自一人留在逸云阁中,便趁夜偷偷溜了进去,对他施起媚来。

红霞夫人到现在都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他拽着头发,从逸云阁中拖出去的。

那种耻辱像火一样燃烧,可烧出的不仅是羞愤之情,其中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欲念,那令她浑身发热,甚至下意识地回味那暴烈的行径。

“上颢啊,你看看你,”上隽坐在地上,两条腿大喇喇地叉开着,倚靠着楠木椅的椅腿,怀里搂着衣衫不整的红霞夫人,满脸酒意,“你成天就知道打仗打仗,怎么就不懂得领略这两件东西的妙处呢?”

他说着右手扬了扬手中的酒壶,左手拍着红霞夫人□□的香肩,打着酒嗝邪笑道,“也难怪你老婆要走啦,像她这样沉鱼落雁的天仙儿可经不起你粗暴对待,谁让你不解风情呢?要是换作我——”

“今天晚上你又喝了多少酒?”上颢背靠着门框,一只脚踏在门槛上,双臂抱在身前,他注视着屋内狼藉的陈设,颓靡的男女,脸上带着一丝飘忽不定的冷笑,“这些年你喝的酒差不多能浮起一条船了,不知道这种妙处你还能享受多久?别老婆都没娶到,就变成了一条狗。”

上隽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忘乎所以,浑身血液直往头上冲,好像对方说的话完全是异想天开,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从接触了酒色这两件‘绝世名器’之后,他就像中了毒一样无法自拔,即使生来雄壮的体格也经不起如此长久的折腾,近些年,他已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我宁愿死在温柔乡里,也不想倒在战场上。”上隽装得满不在乎,他摇晃着手中的酒壶笑道,“说实话吧兄弟,温柔乡与杀人场,任谁都会选择死在温柔乡里的,你就别装得跟个铁人似的。”

上颢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既然如此,你就继续享受吧,”他懒洋洋道,“趁早把命送到酒和女人里,免得不小心死在战场上。”

说完,他就漫不经心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上隽一言不发,等到那人走远,他突然掷出手中的酒壶,随后一脚踹上木门,只闻得房中‘哐当’一声,琥珀色的美酒洒得满地都是,男子神色颓唐,嘴里接二连三地冒出一串串咒骂。

这上氏一族的长子既痛恨自己的无能又嫉妒弟弟的成就,他想驰骋疆场,光耀门楣,可却没那胆色和意志。

上颢打小便比他刚毅,比他更具行动力。

七年前,上颢的夫人失踪后他更是一心一意投身战事,累立功勋,气得上隽巴不得自己也死个老婆好发奋图强一回,可惜他臂弯里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也没见哪一个令他开窍的。

“滚开!滚出去!”现在,上隽像只暴怒的狮子,他理所当然地将自己失败的人生归因到了女人身上,他认为是这些女人的无用才导致了自己的无能,却从不知道自省。

红霞夫人对上隽喜怒无常的个性显然是习以为常了,但见她柳眉一耸,若无其事地披上罩纱,轻飘飘走出了内室,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

是夜,那厢缟素漫天,冷寂逼人,这厢却是歌舞升平,罗袖飘香。

凌波湖洋洋洒洒,百里川水横贯皇城,月下楼船锦绣,沿岸遍布馆舍乐坊,放眼望去,纸醉金迷,繁华竞奢,数不尽的风流华彩争相追逐欢乐。

悦音坊是都城中最出名的一条柳巷,只消往那巷口一站,奢靡浮华便迎面扑来,还未来得及阻挡,魂儿便被勾得无影无踪。

里巷两侧是绵绵不绝的莺歌燕啼,群艳聘婷来去,香风阵阵,猝不及防的媚眼,风华绰绰的翠袖,引得多少英雄散尽千金,只为半世**。

巷子尽头,万千柳影深处矗立着一栋古雅的楼阁,那里相较于街头似乎少了几分俗艳**的气息,里头住着的皆是悦音坊中正当红的名伶,只有富甲一方的商贾或衣朱带紫的贵族才有一睹芳姿的权力。

此时,一间门窗紧闭,烛火黯淡的厢房内,有三四位贵人正聚在红木桌前,低声密语。

内室北墙上悬挂着巨幅水墨之画,画后有石墙,墙上有个小得几乎肉眼看不清的洞,有人立在墙后的暗室中将房内一切密谋尽收耳中。

当云檀离开暗室,穿过九曲八弯的密道,回到闺房中时,一个穿着碧水云缎裙的少女急匆匆地催促起她来,“姑娘呀,你可让翠吟好找,文丞相的公子快急疯了,你再不去呀,西厢房就要被他拆了。”

翠吟是云檀的贴身丫鬟,生得明眸皓齿,纯澈水灵,坊中的鸨儿本想拉她接客,可她死活不肯,宁愿月钱减半,由人呼喝,当一辈子小丫头也不出卖自己。

云檀慢条斯理地在梳妆台前坐下,悠然对镜描眉,“让他发疯去好了,他要是敢砸了西厢房,干娘就有本事让他赔回来。”

‘干娘’是这条花街里所有姑娘对老鸨的称呼,悦音坊虽为烟花之地,但它背后有皇族人士撑腰,这是都城中人尽皆知的秘密。

“姑娘,怎么说你也是新人,得罪了那公子倒不怕,万一干娘跟你急了,可没好果子吃。”翠吟捋起袖子,麻利地开始为她打理头发。

云檀的长发乌黑秀亮,透过烛光看还一闪一闪的,像有星光落在上头似的,绿衣少女不由艳羡地赞叹,“姑娘的头发真好看。”

云檀懒洋洋地一笑,“表面上好看罢了,里头都有白发了。”

“那不算,”少女笑道,“就那么一簇白发,藏在里头也瞧不见!”

女郎莞尔,她望着铜镜中朦胧的容颜,眉梢堆叠起几缕愁绪。

翠吟刚为她挽好发髻,门外便又有人来催了。

云檀不耐烦地起身走出了闺房,阁楼中的喧嚣蓦地闯进了她的耳朵,楼底大堂中的嬉笑声飘扬着往上窜,几位佳娘正端坐在堂内搭建的高台上弹着琵琶,唱着新曲。

似乎是刻意的,云檀并没有走捷径,她顺着木阶移步至堂子里,不紧不慢地绕了个大圈,招摇而过。

等她经过一处未拉珠帘的隔间时,一个浓眉大眼,衣饰简单的男子忽然追了出来。

“姑娘留步。”他在她身后高喊了一声。

云檀假装一脸诧异地回过身子,悠悠行了个万福,“这位公子是?”

她往隔间里头瞟了一眼,但见几个与他类似的便装男子正坐在案几边,他们没有叫姑娘,个个都正襟危坐,仿佛有要事相商。

“姑娘不认得我?”男子满眼惊异,试探般询问道。

“云檀不曾记得何时见过公子,若有冒犯,还请恕罪。”女郎诚惶诚恐地敛衽又是一拜。

“啊……”那人满脸狐疑地端详着她。

他看不出她的年纪,这明艳绝伦的美人比之妇人要更清纯,比之少女又多了些风韵,她的个子相当高挑,体态纤秾合度,一身绛紫绸裙,一头乌发飘逸,看上去清贵而幽艳。

“姑娘与我认识的一位故人极其相似,我一时糊涂,唐突佳人了。”男子作揖笑道。

“公子不必多礼。”云檀嫣然一笑,继而小心翼翼地探究起来,“冒昧地问一句,公子是将我看作了何人?”

男人略微踌躇,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真话。

“实不相瞒,三日前,上氏大公子来悦音坊听曲,他见了我也是惊诧至极,这让云檀很是好奇呢。”女子循循善诱。

“既然如此,你可知当今新任建威将军上颢?”半晌,他终于松口了。

“这自然知道。”

“七年前,上颢娶了一个姑娘,可惜两人成亲不过数月,那姑娘便失踪了,多年来,上颢始终无法忘情,因此至今未娶呢。”

“原来如此……”云檀恍然道,言罢,她的目光突地黯淡下去,像是将熄未熄的烛火,“难怪……难怪那日中秋,他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女郎低声喃喃,俄而,她又抬起眼,“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我叫路训。”那人豪爽答道。

“路训?可是当今镇殿大将军路训?”云檀的眸光亮了起来。

“嗨,别提那名号,怪好笑的。”路训尴尬地模了模鼻子,即刻转移话题,“姑娘你呢?”

“云檀本是名门之后,可惜父亲出入朝廷,遭人排挤,日深岁久,门庭没落,家父家母又相继离世,云檀举目无亲,只好委身风尘。”

话到此处,女郎眼圈微红,显然是心中苦涩难言。

“那可真是难为姑娘了。”路训眼含怜悯地望着她。

“不知……不知将军与上将军是否熟识?”云檀抬手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水,重新展颜一笑。

“那当然,我和那家伙不知道一起打过多少仗呢!”路训落落笑道。

“既然如此,将军可否将此物交予他?”说着,女郎自袖中取出一条宣纸递给了他。

路训展开纸条,迅速扫了一眼,他的脸色立马变了,二话不说将纸条塞入袖中,拱手一揖道,“多谢姑娘!”

说完,他便匆匆忙忙地回到隔间,与同行之人道了个别。

路训离开华楼,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条香粉四溢的巷子,他有要事要告诉上颢,可走到半路他又停了下来。

众所周知,雩之国当国者生性多疑,虽重军力却对武将心怀忌惮,路训从前在边塞当差倒也无所谓,可从他入京开始,就从未在明里与上颢有过交集。

毕竟,若是让祖延帝知道两个同在皇城,且地位煊赫的武将私下交情匪浅,他必要对二人心存间隙。

如今,路训不敢贸然闯进上府,正思索间,忽地瞥见街边有个卖花的老嬷嬷,在她的摊头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摇着铃鼓跳舞,她穿着一条白色的短纱裙,乌黑的头发散落及肩,上头插着几朵鲜艳的红玫瑰,远远看去,宛如凡间的精灵。

路训见状,不由计上心来。他穿过人群,在花摊前放下一锭银子,老嬷嬷对点点头,露出感谢的笑容来,那女孩则甜甜道,“谢谢这位爷!”

其后,路训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得到老嬷嬷的应允,让他带着这女孩穿过好几条街,来到了一处冷清的大宅子边上。

男子将一块腰牌与一张纸条放在少女的花篮里,随后又向那座府邸指了指,这女孩极其聪慧,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独自提起花篮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

她走到守门的侍卫跟前,先向他们出示了腰牌,又笑吟吟地说了几句话,那侍卫便进去通报了。

路训格外诧异,难不成这小丫头是个通风报信的老手?

须臾,一个高个子的戎装军人走了出来,他扫了眼花篮中的腰牌,接过那张纸条飞快地看完,尔后便面无表情地将它揉成一团,攥在掌中。

守门的侍卫看了看这年轻的将军,又瞥向那黑发黑眼的女孩,突然露出了惊疑的表情来。

在这片陆地上,人们的发色和瞳色虽然都偏暗,但极少有人拥有纯黑的眼瞳,多数是棕色或深褐色,可眼前这两个人却是巧合地拥有同样漆黑如墨玉般的瞳仁。

上颢顺着那侍卫的眼光看过去,目光落下后便定住了。

这是个极美的女孩,雪肤,红唇,乌目,黑发,外加那身如烟云般的白裙,令他不由自主地神思恍惚。

多年前,辽远的大漠,巍峨的石窟,她站在尘沙飞扬的游廊上冲他微笑,同样的黑发白裙,如烟如雾。

军人俯,他腰间的挎刀一动,长靴上的马刺也跟着发出泠泠响声,这种森寒的利器很容易吓到孩子,可这女孩却一动不动,只是恬静地仰头望着他。

“你是谁家的孩子?”他问道。

女孩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将方才的沉静气质一扫而空,“我娘不让我告诉别人。”

说罢,她抓起花篮一溜烟地跑了。

上颢看着她跑远的身影竟是忘了追,这小丫头俏眉俏眼的笑颜,将那个在他心灵深处徘徊多年的倩影重新唤了出来。

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回府邸。

游廊绕过一重又一重的楼阁,层叠的屋檐投下浓重的阴影,转角处垂荡的风铃被军人的铠甲碰响。

“上颢!上颢!”

远处的逸云阁上,一扇轩窗半启,她容色俏媚,却是哀戚戚地唤他,声声语调宛如叹息。

夜风吹过,满树的荼蘼花瓣纷然而落

军人的眼里忽然流露出深澈的感伤。

原来一切都是幻觉,那半启的轩窗后除了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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