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7 醋念难遏

作者 : 幽客

云旋在府外等了很久,云檀才姗姗来迟。

“娘,你刚又折回去做什么呢?”云旋在回家的路上好奇地询问,“要是你再不出来,我就要和门口的侍卫哥哥当好朋友了。”

“那挺好的。”云檀拉着她一个劲儿地往回走,她突然瞥见女儿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非常眼熟的玉坠子,不禁停下脚步,“这是谁给你的?”

“哦,是那个将军哥哥给的。”女孩笑嘻嘻地回答。

云檀一愣,月兑口道,“什么将军哥哥!他是你——”

“我的什么?”云旋用一双黑眼睛古灵精怪地瞧着她,随即故作苦恼道,“如果叫叔叔的话会很奇怪,他还没那么老啊。”

云檀不言语,只是盯着那玉坠子看,只见上头一面雕着一个飘逸的‘云’字,另一面刻着一个遒劲的‘上’字。

她记得多年前,上颢曾经想把这玉坠子送给她,那是他素未谋面的母亲留下的,唯一的遗物,当时的云檀还是个纯洁正直的姑娘,心想那么珍贵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收呢,便死活不肯要,那人便也没有勉强她。

不过如今想起来,她真是后悔莫及。

当时她怎么就不懂呢?

他愿意将母亲唯一的遗物送给她,那意思不就是她是他认定的妻子嘛,自己真是个无知的蠢货!

“娘,你说上头这个‘云’字是什么意思?”云旋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云檀没好气地说。

她确实不知道,就连上颢本人都不太了解,这个‘云’究竟是他母亲的姓氏,还是名字中的一个单字。

当时旋儿出生的时候,她一点儿都不想给她冠上‘上’这个古怪的姓氏,因为她讨厌那家人,当然上颢除外。

于是她左思右想,突然就记起了那块玉坠子。

上颢刚得知这孩子姓‘云’时也的确有些困惑,可细细一想便明白了。

“这块玉坠子你要好好保存,千万别弄丢了。”云檀忍不住叮嘱道。

“知道知道,”云旋喜滋滋地点头,她抚模着心口的玉坠,又兴奋地说起话来,“娘,你说多奇怪,我姓‘云’,而这上头正好刻着这个字!”

“嗯,是很奇怪。”

“娘,我好喜欢那个将军哥哥呢,不如——”

“不准叫他哥哥!”

“那么叫叔叔?”

“不行!”

“娘,你又来了,那么变扭。”

“旋儿,你也又来了,那么多嘴。”

她停下脚步,俯身亲了亲身边的小人,云旋感到有温热的水珠滴落在她的额头上,她突然不敢说话了,过了好久才悄声道,“娘,好像下雨了。”

“是啊。”

“那我们快回去吧。”

“嗯。”

*************

次日,云檀回到悦音坊时,那里依然是一片纸醉金迷。

欢歌笑语四处弥漫,醇酒的香味和浓郁的脂粉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股引人堕落的奢靡气息。

人要向上走很累,往下坠却很容易,只要松开了心里绷紧的弦,世上便有足够多的诱惑让人醉生梦死。

紫衣丽人带着面纱穿过奢华狼藉的大堂,途中有好几个醉醺醺的客人企图拦住她的去路,她赔着笑一一推开他们。

翠吟迎面从楼上跑了下来,她挤眉弄眼地跑到云檀跟前,“姑娘,您有贵客候着呢!”说着,她贴在她耳边‘嘻嘻’了一声,“是那个雪白粉女敕的玉公子。”

“知道了知道了。”云檀的唇边笑意朵朵,她花枝招展地向二楼的一间厢房走去。

玉公子其实并不是个男人,她是当今圣上的宠儿——玉珑公主。

玉珑公主由慧妃所生,天生美貌如花,娇丽可人,说起话来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很讨祖延帝欢心。

可惜这小公主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在宫里呆得憋闷了,便趁着夜黑风高跟她的七皇叔溜出来玩,沿路辗转来到悦音坊,从而结识了云檀。

同样曾为公主的云檀很懂这小丫头的寂寞,不免对她产生了同病相怜的疼惜,如今两人虽算不上什么知心密友,但也相处得挺融洽。

今日的小公主虽一身男装打扮,但天生丽质,难掩风流,一眼望去还真如翠吟所说的那般‘雪白粉女敕’,只见她无精打采地斜倚在软榻上,不知为何失去了往日的熠熠神采。

“怎么了?”云檀走到她身边坐下,为她沏了壶茶。

“父皇好像要让我嫁人。”小公主神色萎靡,她显然没打算将心事隐瞒。

“那是好事啊,不知是哪位贵人获此殊荣?”

“不清楚,可能……可能是丞相之子。”她愁眉苦脸道,“只是不知是张丞相还是文丞相。”

云檀的脸色微微一变,继而笑道,“文丞相之子可不是什么好料,我常在悦音坊见到他,还是——”

“我才不管这些呢!”玉珑公主又急又恼地打断了她,“他们两个我都不要!都不要!”

“那你要谁呀?”云檀笑盈盈道。

“我……我其实一直都有喜欢的人。”玉珑公主忽然脸红了一起来,“你要知道我的心事吗?”

“哦?”云檀似乎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致,“当然想了,不知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公主殿下倾心呢?”

“他呀,他个子很高,乌黑的头发,眼睛像墨玉一样,我一看见他就……就觉得……觉得……”她好像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感觉,只是急切地握住了云檀的手,渴望得到她的支持。

云檀微笑起来,这种孩子气的情愫和纯净的热忱让她回想起多年前,在南方大漠上那段荒凉又无瑕的邂逅。

“他到底是谁呀?或许我能帮你一把呢。”女郎笑道。

“他是……是上颢。”小公主脸颊绯红,眼神里却透露出年轻气盛的大胆。

云檀的脸色一下子僵住了,她好像猝不及防地被人泼了一脸冷水,一时不知该怒还是该哭,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问道,“你说的是……那个建威将军上颢?”

“除了他还有谁啊。”小公主笑得甜蜜蜜的。

“那不可能,你别妄想了。”云檀冷淡地抽回手,煞有介事地摆弄起红木桌几上的茶壶来。

“为什么?”小公主感到的惊异要大过失望,她愕然地盯着她,突然狐疑又不善地打量起这紫衣女郎来,“我说……云檀姐姐,那些流言该不会是真的吧?”

皇城中一直有传言称,这悦音坊的头牌雅妓其实是个卖高价的婊/子,普通贵族都沾不得,只有位高权重之人才有机会成为她的入幕之宾,而建威将军上颢就曾有幸一亲芳泽。

“那些话当然不是真的。”云檀方才没有心理准备,暂时有些失态,好在现下她已经完全克制住了怒火和醋念。

她向那尊贵的少女露出和气的笑容,“我的意思是说,公主您是金枝玉叶,皇上怎么舍得令你下嫁一介武夫呢?那种刀口上舌忝血的家伙可比平常男子粗鲁多了,公主殿下切莫为人外表迷惑,万一伤到自己可就不好了。”

“才不会呢,上将军他的确比寻常贵公子来得硬气些,可也绝不像传统武将那般粗犷。”小公主立刻为心上人辩解道,“云檀姐姐,你不了解他,可别胡说。”

呦,这小丫头还自诩比她了解上颢!云檀不由暗恨。

她瞧着小公主情潮涌动的模样,又回想起近些年的见闻——皇城上下倾心于上颢的姑娘似乎还真是不少呢,一来这年轻军人的相貌俊得惹眼,二来他的权财与家世为他的吸引力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提升。

上颢若不是建威将军,而只是一个长相俊朗的普通人,她想玉珑公主顶多会在大街上见到他时多瞟几眼,绝不会产生爱慕之心。

她想,这或许就是她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想当年云檀对上颢动情时,可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不管怎样,皇上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女郎努力使自己的语气亲切一些。

“我才不怕父皇呢,更何况,只要偷偷溜出宫,他根本没法管我。”小公主的一双美目滴溜溜地转,“只要离开皇宫,我就能去找他。”

“呦,难不成公主还想跟他幽会不成?”云檀的口吻又失控般尖利起来,“您还不知道上将军的意思呢,万一只是您一厢情愿呢?”

小公主咯咯笑了起来,好像对方说了什么可笑无知的话似的,“这不可能,皇城中的所有的贵族都巴不得能娶到我!天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好处!”

“公主殿下,我奉劝您一句,别过分大胆了。”

云檀倚到了软榻另一侧,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上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您弄得清楚?听说多年前他擅自带过一个平民少女回府,没过多久又将她甩了。公主殿下,当心吃同样的亏呀!”

“吃亏才好叻!我要是真的吃亏了,父皇定会下旨让他娶我的!”小公主洋洋得意地笑道。

云檀听得简直想揪住她的头发,掴她一个耳光,可她还是忍住了,并且笑容可掬地陪她聊了好一会儿天,只是从那以后,云檀对这天真可爱的小公主再无任何好感可言了。

************

自天云山一劫之后又过去半月,西原那儿果真有消息传来,不出上颢所料,鄂朗被诛,鄂家群情激愤,一场窝里反斗得天翻地覆,双方都损兵折将,如今士气低迷。

祖延帝得知,大喜,当即论功行赏。

上颢离开皇宫的时候,镇殿大将军路训正迎面走来,两人装作生分地寒暄了几句客套话,毕竟宫中耳目甚多,不好显得过从甚密。

“啧啧,你真有能耐,鄂家就这样被毁了,听说如今整个西原都血流成河呢。”路训面带笑容仿佛在跟对方客气地说问候的话语。

“运气好罢了,我当时也没多大把握,”上颢显出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低声道,“不过死了那么多人倒是我的意料,不管怎样,人命总是轻贱不起的。”

“草原上的勇士发起飙来都是猛兽啊,力气拼光了就拼命。”路训揶揄道,“我这些年升到皇宫里当差,日子安逸太久,都有些见不得流血场面了,想想也怪可怜的,那些大块头可都是忠勇之士呢。”

上颢略微耸了耸眉毛,他显得悒悒不乐。

不远处,和风轻拂,一顶垂着淡紫流苏,飘着银白轻纱的软轿由四个少女抬在肩上,悠悠而过,轿中少女生得玉雪玲珑,她细女敕若葱尖的手指灵巧地挑开纱帘,露出一张宛如芙蓉秋月般的丽颜,水盈盈的妙目正凝注着几丈开外的军人。

“瞧,那是皇上的掌上明珠玉珑公主。”路训立刻往那个方向努了努嘴,“漂亮吧?”

“漂亮的。”

“可你根本没看她。”

上颢勉为其难地向软轿行过之处望了一眼,然后敷衍着重复道,“漂亮的。”

“这小公主对你可倾心呢,”路训幸灾乐祸地笑道,“你以后可大有指望当驸马。”

“她倾心我什么?”

“倾心你长得俊呗!”

上颢的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神色,他往远处扬了扬下颔“那边有个侍卫长得也很俊,玉珑公主怎么没看上他呢?”

“啊……当然不只是因为长相,”路训模着下巴笑道,“大将军战功赫赫,英明神武,而且出身乔木世家,这一切再加上英俊的外表,啧啧,你在女人心中简直无懈可击。”

上颢开玩笑似的瞥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我敢说,要是没有背后的家族撑腰,我现在混得远不及你好。”

“是吗?”路训的眉头紧了紧,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所以我才是那个值得姑娘们魂牵梦萦的俊人儿。”

说罢,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前方,一行侍卫踏着整齐的步伐从宫墙下走过,上颢与路训立刻收住笑,交换了眼色后快速分道扬镳。

玉珑公主的软轿在远方始终缓缓地,与上颢平行地前进,他感到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只觉浑身不自在,于是加紧了步伐往宫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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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檀已经在街上徘徊很久了,上氏府邸离皇宫并不远,而这条街是皇宫通往上府的必经之路。

她来来回回逛了好几家店铺,什么也没买,等到铺子老板都懒得招呼她的时候,上颢的身影终于在人群中出现了。

军人的个子很高,身姿宽阔挺拔,外加一身笔挺的戎装,在人群中格外惹眼。

按理说,将军回府总该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三两随从,一路威风凛凛,扬尘而过,可上颢偏偏喜欢步行。

皇宫离将军府的距离并不远,他始终觉得街上的人都在走路,就他一人带着随从骑马会显得异常突兀,尤其当路人不断向他行注目礼的时候,那感觉别提有多糟糕了,更可况,步行有助于保持体力充沛,他不想一朝没仗打就落得精神松懈。

云檀远远在路边站定,上颢显然已经看见她了,他微一踯躅,继而大步向她走去,等他走近了,她抬起头甜甜一笑,“恭喜将军又获封赏了。”

上颢没理会她的媚态,只是问道,“怎么?你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她笑得很温柔。

“到底怎么了?”他疑惑地打量了她一番,继而微微一笑,想说什么却又以无言告终。

这种欲言又止的沉默像是在克制什么,云檀觉得那似乎是一种喜悦。他每次见到她都会比平常高兴一些,虽然从表情上看不到明显的变化,但却可以感觉到一种淡淡的,温情脉脉的心绪,这让她对他没法硬起心肠来。

“那玉坠子……”她轻声喃喃。

“从前给你你不收,现在给旋儿也是一样。”他静静回答,舒缓醇厚的嗓音让女子放不出什么狠话来拒绝。

此时此刻,她感到好不容易压回心底的深情又开始叫嚣着要战胜理智。

‘你不要那么痴情吧!’云檀暗骂着自己,她记得找到旋儿的那个晚上,由于自己的一时软弱,竟又重新回到阁楼前与上颢相依相偎起来。

他拥抱她的时候,她差一点流出眼泪,久违的温情令她全身每一根弦索都在震颤,她希望他已经忘了,或者仅仅将它当作一场梦。

“对了,还有一件事呢,”云檀沉默了半晌,突又媚然一笑,“上将军有所不知,那玉珑公主可是喜欢您喜欢得发狂哩!”

“嗯?”上颢一怔,今天大家是怎么了?为什么都要跑来告诉他这件事?

“那小公主似乎还盘算着跟您幽会呢。”云檀笑吟吟道,她说着又使劲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你听好了,给我小心一点!”

一股无以名状的火气在心中油然升起,她不知道她在气谁,是他还是自己,又或是那个年轻又大胆的美貌小公主。

军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这么生气,是想让人觉得我们很熟悉么?”

一个女人只有对自己熟悉的男人才会发火。

此时,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已有不少行者认出了二人。

女郎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她不安地左右环顾了一番,继而睨了他一眼,仿佛余怒未消,“难道我们不熟悉吗?还是将军怕云檀现今的身份污了你的好名声?”

上颢看着她不说话,他的表情很柔和,眼里甚至含起了笑意,好像她很好玩一样。

云檀曾经很排斥这样的眼神,那让她觉得自己是能把他逗开心的玩具,而不是正经的妻子,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上颢一直在琢磨是不是该说几句话打消她那种莫须有的自卑意识,可又觉得自己不善言辞,于是干脆张开双臂,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她。

这下好了,玉珑公主非恨死她不可。云檀心里那么想着,人却没有推却。她知道,自己的有生之年恐怕没有多少机会再去享受这种温情了,可她还无法自拔,她还在贪恋他,所以只能抓住每一次机会,每一个借口去靠近他。

等他放开她的时候,她抬头凝望着他,默默无言。

他伸手拨弄着她鬓边的散发,淡淡说,“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出征了。”

云檀的眼神黯淡下去,她知道,西原如今正在鹬蚌相争,他必然要去做那得利的渔翁,雩之国的内乱真正开始了,而她也不能再闲着沉湎于过去。

“嗯,记得……要平安回来。”

她只好点点头,轻声叮嘱了一句,而他立刻答应了,于是她再也没有别的事好说,更没有理由继续留在他身边。

于是他转身走,云檀杵在原地看着他走远,突然向前奔了几步。

上颢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可惜她没再往前跑,只是独自站在人流中向他挥了挥手中的丝帕。

于是他向她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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