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星无月的黑夜,不同于军营中的凝重与冷肃,南方的另一处正歌舞升平,宽敞的毡帐里舞袖翩然,笙歌缭绕。
红木矮几上放置着各种佳果,盛着葡萄美酒的夜光杯在王族的手中摇曳着,明艳的烛光几乎将整座帐子染成了金黄色。
等到苏律走进去的时候,朵娅正咯咯娇笑着往苏涵怀里倒,苏涵放下了酒杯一把搂住了她,他的脸往她散落的长发里蹭,嘴唇则一个劲儿地吻着女郎的脖颈。
朵娅确实早就跟苏涵好上了,她才不会一心一意只记挂一个男人,后路是随时都要准备好的,万一哪天出了意外,她可不愿在一棵树上吊死。
不过也正是因为她的枕边风,那个大个子张正德才有机会得到重用。
这昔日的异族小公主如今早已阅人无数,她从没觉得换个男人睡觉是件很艰难或者很恶心的事情,因为她满心满眼只有富贵荣华,而非什么天长地久的爱情。
一个人只要明确了目标,并且心无旁骛的追求它,便没有什么其他事情能影响情绪了。
朵娅无疑就是这样的人,她被虚荣和赞美迷昏了头,自以为早就不会对任何人动感情了,可却没弄明白——只要她是人,便不可能做到彻底忘情。
此时她嘤咛一声推开身边的宁襄王,视线迅速落到了随苏律而来的一位紫裙美人身上。
那姑娘的个头颇高,行止间轻俏轻灵,身段细长纤弱,有一种专属于舞姬的清瘦体态,而且容颜却美得惊人。
朵娅瞧着她,觉得她有些眼熟,难不成她们还在梦里见过?
此刻云檀显然也注意到了朵娅的存在。
自负美貌的姑娘之间总是特别容易产生敌意,云檀刚走进帐子的时候便跟朵娅对上眼了,那一刻,她们交汇的目光简直是火花四溅呢。
毕竟六七年过去了,无论是她们的性格还是容貌都有了显著的变化,两人互相看了好半天才认出对方来,于是,朵娅坐直了身子,云檀则抬起了头。
她们都想让自己显得比对方优越,而事实上呢,她们的心里又惴惴不安,担心眼前的‘敌人’其实过得要比自己好得多。
苏涵与苏律兄弟俩久别不见,此时热情地寒暄起来,他们现在就是串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得不连情结谊,同仇敌忾。
云檀一边侧耳细听,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啜饮着杯中美酒;朵娅则有点不耐烦了,她不管走到那里都喜欢别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而不是讨论什么烦闷的公事。
于是她轻巧地站起身,提着缀有金铃的大红裙子摇曳生姿地走到了云檀身边,她在软垫上坐下,随即很是亲热地挽住了云檀的手臂。
云檀吃了一惊,她方才一直在留神苏涵与苏律的客套话,此刻却不得不随机应变,迅速在脸上挂起了友好的笑容,道,“呦,咱们好久不见了。”
“是啊,你的变化可真大。”朵娅笑嘻嘻地瞅着她,离得近了,她才隐隐看见女郎乌黑的长发里似乎有一簇白发,“瞧你这头发……怎么成这样了呢?”
这显然不是什么出于善意的询问。
云檀听出来了,她故作云淡风轻地笑道,“这自然是高兴的呗,有一天呀,我遇上了一件好事,把我给乐坏了,我激动得一个晚上没睡着,结果第二天起来一照镜子,头发就变成这样啦!”
说完她就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朵娅也跟着她笑,两人嘻嘻哈哈地挤作了一团,云檀笑得简直要流出一行心酸泪来,朵娅显然也没觉得这件事真的很好笑,她只是为了避免尴尬而附和她罢了。
鬼才相信她是因为高兴才长出白发的呢!
不过,她也从中看出云檀这些年一定受过非常沉重的打击。
这么看来,她过得并不自己好呢,朵娅一颗争强好胜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继而对云檀的敌意也减少了几分。
“你过得挺好不是么,都攀上五王爷了。”异族女郎调侃道。
“你的宁襄王也不错。”云檀瞥了眼正慷慨陈词的苏涵,忽地露出了一脸惋惜的表情,“可惜太矮了些。”
她第一次见到率军前来的苏涵时,可谓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在云檀的印象里,苏氏皇族的成员虽算不得俊美,但好歹体型俊逸颀长,举手投足颇有王者派头,可唯独苏涵的出现令她弹眼落睛。
当这位以残暴著称的宁襄王从马上走下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简直无法与之平视,她需要些微的俯视才能对上他的眼睛。
这究竟是因为他太矮了,还是她太高了?
“他呀,他只比我高那么一丁点儿。”朵娅一手比划着,一手捂唇偷笑。
“你不觉得即使他在大笑的时候都看上去很残忍么?”云檀轻声冲她耳语道。
“可我就喜欢他那股目空一切的劲儿。”朵娅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啧啧……”云檀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两人交头接耳地说着话,倒也不似刚开始那般棉里带针了。
云檀举起案上的酒杯与她的碰了碰,算是达成了某种浅显的和平——起码她们能在表面上友好共处了。
两人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的话,多半是围绕七年前在萨伊族里相处的旧事。
记得她们曾经斗过嘴,打过架,还互相恨过对方,那段像闹剧一样的人生经历,如今想来却都是有滋有味的。
可即使如此,她们也只是互相寻着开心,并不愿意说些真心话,这些年的遭遇让她们变得世故起来,再也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对人掏心掏肺了。
虽然,朵娅这朵部族破败的沙漠之花与云檀这个亡国公主的人生际遇可谓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如果她们愿意交心,说不定还能抱头痛哭一场,可她们谁都没心思去顾虑这些,如今,两人一个迷恋红尘浮华,一个沉溺于复国的泥淖,谁都没有心思和勇气去回首过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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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的会晤结束后,苏律与苏涵便拥着各自的美人回到了红云客栈中。
云檀倚在门边望着流转于屋檐下的月色,苏律则坐在客房里头一言不发,他身侧的方桌上点着一支蜡烛,烛光微弱,连他的脸都不能照亮。
“那张特赦令要多久才能弄到手?”云檀忽然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苏涵已派人去了刑部,相信三五日之后便可到手。”苏律不情不愿地回答。
苏律并没有将军械队被劫的事情告诉苏涵,因为他觉得实在太丢人了,自己不仅兵败逃亡,还中了个女人的计。
于是,一旦苏涵问起此事,他便借口说这番路途遥远,军械尚未送到。
不过对宁襄王而言,去刑部弄几张特赦令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有些口味独特的贵族还会特意出高价,问他买几个皮相好的犯人带回家亵玩。
因此苏涵对苏律的要求也没觉得好奇,只是心下挺佩服这个从容淡定的皇兄,到了这份上居然还有找乐子的心情。
“我说五王爷,您摆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作甚?”云檀盯着他的脸瞧了一会儿,随即俏生生地笑了起来,“用一车队的军械换一张小小的特赦令,这是场多好的交易,王爷您可是占了大便宜呢!还愁眉苦脸地作什么?”
苏律瞪了她一眼。
‘这小贱人笑起来的样子还真是勾魂摄魄。’他心想。
可他一点都不喜欢她,这条妙丽的小花斑蛇让他胆寒。
他从前太不将她放在眼里了,总以为姑娘越漂亮,脑子便越不好使,完全没料到有一天自己会落在她的掌控之中。
苏律曾想过趁她不备之时将她抓起来,严刑逼问那支军械队的下落,可他不敢。
这小姑娘身边总有些神出鬼没的黑影,他怕自己像头一回那样落在陷阱里。
记得当苏涵第一次见到云檀的时候还热情地拍着自家兄弟的肩膀,道,“五弟啊,你可真是艳福不浅,身边居然跟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看得我眼都花了。”
苏律当时僵着脸干笑了几声,那表情简直比哭还难看。
这美貌小蝎子谁要谁拿去,他可一点都不稀罕她,心里是巴不得离她远点呢。
不过很可惜,云檀漂亮归漂亮,却并不入苏涵的法眼。
为什么呢?
因为她太高了。
苏涵虽然个头矮小,却并不像普通的矮个儿男人那样热衷高挑的美人,并想以此来取长补短。
他喜欢朵娅那般娇小玲珑,可以一把揽到怀里的姑娘,那让他感到自己充满了男子汉气概。
当天晚上,苏涵酒足饭饱过后,哈哈大笑着横抱起异族女郎,大步流星地从毡帐里走了出去,朵娅很是配合地陪着笑,主动在他怀里腻歪着。
云檀当时简直看呆了。
虽说这些年在悦音坊她见的世面也不少,可朵娅毕竟不是青楼女子,怎么就那么豁得开呢?
相较于她自己,哪怕有别的男人碰碰她的衣襟,她都觉得恶心,更别说随随便便往一个男人怀中一倒,然后扭动着身躯撒娇卖骚。
当天晚上,朵娅并没有高兴多久。
她寻欢作乐的热情很快就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噩耗给浇灭了。
宁襄王的下属来报,有探子发现了上颢行军的踪迹,安南将军张正德主动请缨,迎击皇城大军。
苏涵当场便允了。
他搂着朵娅的肩膀,露出那种看上去有点残忍的笑容,“你的那位大个子还挺有出息的,本王就给他一次立战功的机会,怎么?你高兴了么?”
朵娅勉强笑着点点头。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像有人打了她一棒槌似的,她想着那个憨憨厚厚的大个子,只觉视线模糊,如有烟雾障眼。
那时,女郎的耳畔突然回荡起临走前跟张正德吵架时的激烈言语——
“说啊!那些人到底是谁?那些跟你睡过觉的!我要把他们统统杀光!”
“我现在知道了,那个英俊的后生叫上颢,如今是雩之国最厉害的武将。啧啧,早知道,我当年就该赖在他的帐子里,赶我都不走!”
“如果我告诉你,当年我跟他都睡过了,怎么?你还能去杀了他么?”
……
朵娅想着想着,猛地打了个激灵。
她一下子明白了那个向来只安于现状的傻大个为什么突然积极大胆得要去挑战上颢。
他真是个十足的蠢货!连她说的气话都相信!
朵娅真想现在就冲到他的军营里去,打他抽他踢他,看他还犯傻。
当晚,苏涵搂着她要跟她亲热,她勉强应付着,好不容易等他睡下了,她才偷偷模模地溜出了屋子,径直跑去找云檀了。
苏律的房门虚掩着,朵娅跑过去的时候完全顾不得什么礼数,她想也没想便推门而入。
屋里漆黑一片,连一星半点的烛光都没有。
五王爷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窗边,窗外的一轮明月照耀着他忧郁的侧脸,他的眉头紧紧拧着,仿佛有什么事让他愁闷至极。
“那个,五王爷!那个……”朵娅一时情急竟是想不起云檀的名字来,不由猛跺了一脚,“那个穿紫裙子的姑娘呢?”
“啊……那条小毒蛇啊,”苏律笑了笑,满眼的轻蔑和嘲讽,他望向窗外的月光,慢悠悠说道,“今晚月色这么好,她一定是上街勾搭小白脸去了,然后跟他来个‘月下散步’什么的。”
朵娅听罢气急败坏地转身冲了出去。
那小狐媚子怎么就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不见踪影了呢?
她提着裙子急匆匆地沿着回廊跑,跑到转角处猛地跟人撞上了,但闻那人惊呼了一声,朵娅顿时心中一阵狂喜,月兑口道,“你可来了!”
云檀被撞得差点没坐倒在地上,她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子。
方才她的确是去月下散步了,只不过身边没有小白脸。
从离开皇城第一天起,她便开始想念旋儿了。
今夜,她难得地放任自己一个人沉浸在思念里,满脑子都是那孩子的一颦一笑。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开心?洛娘将她照顾得好不好?她一个人会不会无聊?
当然,她也会时常走神去想上颢。
她想到临走前,他落在她手心里的那些吻,多么热烈细碎,搅得她心潮澎湃,简直要沦陷在情网里万劫不复了。
朵娅见到她之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云檀只觉得这女郎的手冰凉冰凉的,还微微颤抖着。
“怎么?出什么事了么?”她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
“能将那匹快马借给我吗?”朵娅急切地问道,她说话的时候上下牙都紧张得打颤,“就是那匹‘花豹’!”
‘花豹’是文沐麟讨好云檀时硬要送给她的礼物,那时他想向她摆阔气,什么名贵他便送什么。
这匹被人唤作‘花豹’的骏马要比普通的奔马更健壮高大,它的身上有暗青色的花纹,跑起来飞快,且耐力持久,攻击性也颇强,曾在林子里独自用后蹄踢死过一头豹子。
朵娅初来之时,远远便看见马厩外头围了不少人,她凑近了一看,才发现他们是在围观一匹千里挑一的骏马,她当时还费劲跟人打探了一番后才得知马儿的主人是谁。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云檀满目惊异地望着眼前失态的异族女郎。
“我……我相公出事了!”朵娅本打算实话实说,可转念一想——这小泵娘从前似乎跟上颢是有一腿的,要是对她坦白交代了,指不定她会帮谁呢!
“我相公他……他受了重伤!快不行了!我必须及时赶回去!”她胡乱地编了一个借口,还一边说一边流出眼泪来。
她的话虽然是假的,可眼泪却是真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悲从中来。
此时此刻,除了那个傻大个之外,她脑子里什么也装不下,甚至于她感到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比傻瓜的安危更要紧了。
云檀见她这幅模样仿佛能感同身受似的。
她不知道朵娅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不过从她目前的状况来看,这异族女郎虽委身于宁襄王,却似乎是真心爱她的丈夫的。
“那你随我来吧。”云檀想了想说道。
她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样子,觉得自己不帮她实在是太残忍了,于是便带她下了楼,走到后院外的马厩里。
“喏,花豹就在这儿,”云檀走上前去模了模它顺滑的鬃毛,微微笑道,“这马虽然脾气凶狠,但对人倒是很温顺,尤其是漂亮姑娘,你来。”
朵娅抽泣了几声,她点点头,快速用手背将眼泪抹干,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那匹‘花豹’果然十分温驯,当异族女郎的手抚上马颈的时候,它舒坦地呼了两口气,显然并不排斥她。
朵娅很是感激地看了云檀一眼,她忽然觉得有点愧疚,于是走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道,“我有一匹白马,虽然不及花豹,但跑得也挺快的,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说着,她还像不远处一指,“喏,就在那儿。”
“好说好说,”云檀笑道,“你快去吧。”
朵娅点点头,她将花豹牵出了马厩,敏捷地翻身坐了上去,随即回头向云檀挥了挥手,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云檀望着朵娅一人一马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弥漫着淡淡的欢欣。
她觉得自己真是待人亲切,这种无私的借马行为简直是救人于水火呀!
云檀一边想一边往回走,她觉得自己真是太高尚了,怎么就待人那么好呢?良好的自我感觉立刻跟着暴涨起来,女郎的步伐变得越来越轻快,走着走着,她简直要飘飘欲仙了呢。
结果,当她拐了个弯,准备上楼的时候,由于天黑没看清台阶,猛地绊了一跤,扑倒在楼梯上,差点没摔个狗□□。
云檀飞快地站起身来,左顾右盼。
幸好现在是深夜,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不然可闹笑话了,不过她并没有摔疼,只是感到狼狈又好笑,于是伸手将衣裙理了又理。
果然人是不能过分自信的,这不,现世报马上就到,连她自己都觉得方才那跤摔得蹊跷又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