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9 沙漠上的血腥

作者 : 幽客

暮云四合,夕照染红了天边的晚霞,一行行云彩宛如无数道平行的血痕,缓缓向天地的交汇处蔓延。

深沉的黑夜即将淹没莽莽荒原,乌鹊在凄清的暮色中发出嘶哑的叫声,混合着泥土和砂砾的广袤土地上,浓重的焦臭味与血腥气交融弥漫。

战火随着苏涵的长鞭燎原而过,无数城邦举兵反抗,可如今剩下的却只有倾圮的城墙,倒塌的楼阁,以及将熄未熄的火光。干燥的沙地被鲜血浸润,尸体遍布狼藉,其中有人,有马,还有弓箭,断矛,折戟……

当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在山后时,了无生机的黄沙地上,出现了一支骑兵队伍。

它从远方的山包外陆续绕了过来,黯淡的暮色如同天然的屏障,这骑兵小分队约莫二十人左右,它在广阔的荒漠上一字排开,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散兵线,缓缓向前移动。

倾颓的城邦中景象凄惨,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遭屠戮。

有些人死状极惨,肚子被剖开,血淋淋的肠子垂在外边,不少死去的妇女□□,身上刀痕遍布,显然是遭到了难以想象的残酷□□。

不过是一场窝里斗,居上位者的权力之争却如何将百姓残害至此?

放眼望去,阒静无人烟的荒原废城,入目尽是涂炭生灵,萧条冷落。

趁夜而行的骑兵小队渐渐停止了前行,为首的一匹高大的栗色战马上,英朗的年轻军人警惕地环顾着周围的环境,他的身后,十几骑向他围拢过来。

马上的战士纷纷沉默不语,眼前凄惨的情景令这些以杀人为业的军人都蓄满了一腔难言的悲愤。这些天,他们沿路行军,已不知看到了多少座惨遭屠戮的小城,其中男女老少无一幸免。虽然宁襄王苏涵的暴烈脾性远近皆知,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能残忍至此。

苏涵长年镇守南漠,为了抗击漠上那一群群彪悍的戎狄部落,他的练兵之法极其严苛。

在他的训练下,军队从不以章法取胜,而是以凶残暴虐闻名,为了激发将士的杀性和斗志,他允诺全军,只消攻下一座城,便可纵兵大掠三日。胜利的军队如贪婪的野兽一般践踏着每一座攻陷的小城,凡到之处无不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夜风渐冷,围拢成圈的骑兵队似乎在谋划着什么,当首的军人低声吩咐了几句,紧接着率领整支队伍在荒漠上徘徊了片刻,便原路折返,重新消失在来时的山包后头……

*************

次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去,遍地的尸骸经过了一夜的风吹沙卷,有大半被埋入了地底,鲜红刺目的血迹也凝固在沙地上,很快便被风沙盖过。

一支二十人的斥候小队踏破了晨雾绕城而行。

它来自苏涵麾下的军队之一,这些天攻城略地的胜利喜悦令他们斗志昂扬,甚至飘飘欲仙。

数不清的战果等待他们享用,而前方,还有无数小城让他们恣情冲杀,从中夺取更多的美人珠宝,享受更盛烈的,挥刀见血的快意。

这支小侦察队绕着废弃的旧城巡逻,他们想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每攻下一座城,苏涵都会下令屠尽敌兵,战士们能斩下的头颅越多,得到的奖赏便越丰厚。

一小队人马绕城一周后刚欲返还,突然发现小城东南面的偏门处,有三两个蓬头垢面的骑兵正鬼鬼祟祟地窥探着什么,他们一看见侦察兵便露出惊恐的表情,转身上马就逃。

带队的哨长立刻唿哨一声,他扬手一挥,后面的几十骑便迅速追了上来。

果然有几条漏网之鱼呢!

若是多斩下这三个头颅,他们便又能获得几个美人或者十几两黄金!

一场你死我活的追逐在漫漫黄沙上展开,几十骑人马合围而去,如一张大网正渐渐地拢向那几个可怜的残兵。

陷入危机的三骑人马开始夺路狂奔!

他们眼看着后头的追兵越来越近,迫在眉睫的杀机将他们逼得开始垂死挣扎起来。

只见落在最后的一骑忽然回身飞射出一支羽箭,空中‘呼啦’一声,劲疾的箭风从带头的哨长耳边擦过,正中他身后的一名骑士!

那人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便咕噜一翻身从马上掉了下去。

后头的追兵和带队者眼见同伴被杀,顿时狂怒起来,他们个个面露狰狞,夹紧了马月复,狂追不舍。

于是,双方的距离由原本的三百步之遥渐渐拉近,奔逃的三骑为了摆月兑追赶,不时地回首放箭,他们的准头极好,几乎是例不虚发,每次都能射中几个追得最紧的骑手。

带队哨长见状简直怒不可遏——

他们三十几人的侦察队,不仅连三个逃兵都抓不到,中途还折损了好几个勇猛之士!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

领头人骤马急追,他挥舞着马鞭狂吼道,“给我等着!老子要把你们剁碎了!统统剁碎了下锅!”

剩余的几十骑受到了激励,一个个兴奋地跟着头领高喊起来,他们伏在马背上,一边躲避着飞来箭矢的攻击,一边死命地向前飞驰。

黄沙滚滚,扬起几十道烟尘,空广无垠的荒原上演着一出夺命追杀。

前方,有一处峡谷的入口,两边是高高隆起的黄土崖,四下怪石嶙峋,飞沙走石,道路外宽而内窄,崎岖迂回宛如迷宫。

奔走的三骑行至此处颇为默契地互望了一眼,随即收拢了队伍排成直线,从狭窄的山口飞驰而入。

紧追其后的三十几名侦察兵在山口迅速勒停了马匹,当首的头领四下环顾了一番,见周围寥无人迹,似乎不像有埋伏的样子,便挥手道,“追!”

一声令下,所有人骤马冲入谷中。

大约追了三里左右,两边的山上光秃秃的,前方出现了好几个岔口。

这时,不远处的三骑突然拐了一个弯,消失在一座巨大的怪石后头。

追兵立刻赶了上去,紧跟着他们拐弯后,又是一阵疾驰,可未料狂奔了几十丈却蓦地发现,这条路的尽头是死的!

一座约莫三十丈高的石壁巍然屹立在一片空阔的圆形土地前,方才他们追逐的三骑人马早已不见踪影,追兵首领策马原地逡巡了一番,一种阴森森的不祥笼罩在他的心头上。

不好!他们看来是中计了!

“撤退!”他当即呼喊了一声,以最快的速度率领部众往原路冲去。

可惜,他们已经来不及了。

只闻得阒静的山谷中传来一声低啸,两边庞大如山丘的怪石后头应声杀出了十几名骑兵,他们策马围堵,冲势如闪电,转眼便截住了侦察兵的去路!

那支斥候分队还未来得及举刀反抗,身后的高崖上便无故冒出了无数弓箭手,羽箭像一阵阵狂风将整支队伍肆虐得招架之力全无!

整支侦察兵当即陷入了狂乱,他们你来我往地四处乱窜,想要突围却又乱了方向,马儿受了惊吓不断地扬蹄嘶鸣,转眼十几个战士中箭落马。虽然如此,带头的哨长还是骁勇过人,他拼命挥舞手中战刀抵挡箭雨,口中还不断嚷嚷着发出撤退的指令。

奇诡的怪石之后,新的伏兵源源不断地杀出。

上颢一骑当先,他高举手中长刀,朝阳的光辉照耀在银亮如水的刀身上,只听他打了一声响亮的唿哨,身后几十骑便立刻抡起刀戟杀入敌圈!

埋伏已久的骑士们疯狂地砍杀。

他们沿路看到了太多被叛军残杀的百姓,此刻满心满意都是仇恨,那支侦察兵根本无力抵抗,还未战几个回合便纷纷跌落下马来。

上颢在敌军中纵马冲杀,他的周围尽是杀红了眼的战士,大家报仇心切,一个个都恨不得将那些近乎茹毛饮血的敌人千刀万剐。

他一边挥刀杀敌,一边镇定地观察着整个战局,等到那支侦察部队只剩下大约七八个人的时候,上颢飞马来回疾驰于阵中,高举大刀,呼喝道,“留活口!留活口!”

幸好他的命令下得及时,否则这一整支哨兵队伍怕是要全军覆没在这片无人的空地上,到了那时候,可没人能告诉他苏涵的布军据要。

伏击完毕后,上颢清点了一番人数,叛军斥候只剩下了两名伤员,其中包括那个奋勇冲杀的带队哨长,而自己的队伍只折损了约莫四五骑,这场小小的伏击战总算让皇城骑兵们对叛军的滥杀无辜出了口恶气。

天色式微,营寨依山而扎,其中人影绰绰,灯火通明,巡逻分队来来往往,却只闻得马蹄声与踏步声,丝毫听不见军士们放松的说话调侃声。

军中的秩序如往常一般严苛,今夜甚至多了一种凝重肃穆的氛围。

苏涵实在是个残暴又不失精明的对手,他显然已经料到上颢的两万人马在暗中潜行,同时,皇城的援兵也出动了。

他虽然模不透上颢的行踪,却派重兵把守南漠面向皇城的各个据点,迎击迢迢远来的劲旅,让他们首尾无法相接。

军帐内燃着一盆炭火,上颢坐在火边漫不经心地吃了些干粮。

干粮在粮仓中放置久了变得又冷又硬,需要嚼很久才能咽下去,谁要是性急了想来个囫囵吞枣,必定会被噎得半死。

不过呢,上颢觉得它还是有些好处的,比如,它可以避免让人因为过度饥饿而一时失控吃太多。

人一旦吃饱了,不仅行动会变得迟缓,连脑子也会跟着变笨。

隔壁的帐子里头传来了几声凄厉的哀嚎,显然军中将士在着力对付那个沦为俘虏的斥候哨长。

上颢逮住他的时候便吩咐随军副尉,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从他口中套出苏涵的布军策略。

那个带兵哨长是个硬骨头,他的惨叫简直凄厉得让人发憷,却还是不肯透露一个字。

上颢就在他的嚎叫声中吃完了一天中唯一的一顿饭

他觉得自己这种麻木不仁的行为简直令人发直。

不过很可惜,他改变不了那种根深蒂固的漠然心境,即使他曾试着去追溯过往,可却还是想不起来这种瘆人的冷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他的性格中扎根的。

等到陪戎副尉常岄走进来的时候,上颢正立在木案后头开始查看一张标注得极为繁复的南漠地形图。

“问出来了?”他没有抬头,只是飞快地问了一句,同时迅速地在图纸中央写上了一行小字。

“那哨长可真够硬的,强撑了一个时辰呢。”

面庞清癯,个子高瘦的常岄副尉抹了抹铠甲上的血迹——那显然都是溅上去的,“我就差没把他的脊梁骨给一截截敲碎了。”

上颢冲他微微一笑,眼神却并不太明朗,“他怎么说?”

“这……这很难说清楚,将军可有图纸。”常岄伸手比划了一番,显然是要说的内容太庞杂,他力不从心。

“有,”上颢将桌上的文牒都理到一边,随即将整张地形图彻彻底底地展开,“你指给我看吧。”

常岄凑近一瞧,不由吃了一惊——只见整个南漠的地形都详细地呈现在大幅的宣纸上,山脉城邦,大小据点,几乎滴水不漏。

“将军这是……这是什么时候画的?”常岄满脸惊异又钦佩的神色。

近些年来内战外战连绵不断,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个军务缠身的将领是怎么完成如此庞杂的图绘。

“在府里没事干的时候画着玩的。”

上颢显然没觉得画张地形图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他随口回答着,同时将整张图延展铺平。

常岄听罢不由汗颜,他没事干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画地形图玩的……

“不过,这幅画上的错漏不少。”上颢伸指点向几处以纤毫小字标注的地方,“那时我身在皇城,未曾实地勘察,只翻阅了一些古籍,因此与实际有点差异。”

说着,他扬了扬眉梢,伴随着轻微的皱眉,显然是对图画上的纰漏感到不太满意。

常岄此时还沉浸在这幅巨型图画给他带来的震惊中。

他非常佩服这年轻的军人,可却并不希望自己变得跟他一样。

毕竟,一个人究竟是无趣到了什么程度才会做出‘没事画地形图玩’这种事?

不过也难怪,自己混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是个陪戎副尉,而上颢不过二十七八岁便成了建威将军,虽然他如今的成就与那个尊贵的武将世族不无关系,可一个人的成功绝不是光凭运气和背景便可达成的。

“别出神了,”上颢执起笔催促道,“那个硬骨头到底交代了些什么?你把它们画出来也行。”

常岄这才回过神来,他搓了搓手,面露忧色,“苏涵那个小矮子可真是个难办的家伙,他这回是想要慢慢耗死咱们这两万军马呀。”

说着,他执笔在上颢的图纸上画了好几个圈。

这些圈分布得很广,却并不零散,它们非常密集,像一张大网一般将整个雩之国的南面给罩住了。

上颢凝视着图上的黑圈思索起来,半晌,他似乎在为是否要做出某个决定而犹豫,沉吟了片刻后才慢慢道,“如此看来,我们必须分兵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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