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14 悲鸣之爱

作者 : 幽客

时至傍晚,西边的天际一点残阳如血。

风吹过茫茫无边的平野,飕飕风声宛如鬼魂的呜咽。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黄昏艳丽却总叫人伤感,光明远去,黑暗袭来,它意味着结局又象征着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生死轮回,永无尽头。

鲜血浸透了整个荒原,遥遥万里,凄凉怆然。

自军械队一到,苏涵立即行动起来,他将一切分配妥帖,随即率兵沿路征伐,接连攻占赤璋,名央两座大城,途中收服郡县无数。

苏涵雷厉风行的战法残暴又凶猛,先以冲车强行攻开赤璋城,全军涌入将城内所有负隅顽抗的将士,来不及逃月兑的百姓杀得片甲不留。

不出三日,整座城如同血池子一般,尸首堆叠成山,连几十丈高的雉堞上都染满了殷红的血迹。

名央城城主闻风坚闭城门,死守不出,苏涵在城下接连叫阵数次都不见应答,干脆下令在各大城门外堆起干草,放火烧城。

城内百姓见状慌了心神,他们不愿坐以待毙,纷纷涌向东西两侧的偏门寻求生路,名央城内顿时大乱起来,人们你拥我挤,终是撞开了一处偏门。

苏涵当即率一支精锐骑兵杀了进去,他们趁乱四处冲撞,一直杀至城门下,守门战士还未来得及接战便已人头落地!

于是城门大开,潮水般的大军气势汹汹地涌入。

这群野兽看见了活人就像狼看见了羊,对他们而言,只要杀的人越多,未来就越有希望。

连日来,他们都已尝到了甜头,每攻下一处险要之地,苏烈便信守承诺,扎营放纵三日,让他们尽情在烈酒与女人中享受一番极致的欢乐。

飞扬的黄沙将白骨一层一层地覆盖,鲜血很快被干燥的土地吸干,枉死的百姓,英勇的将士,他们用生命浇灌着这片贪婪的沙地,再多的血,再多的泪也无法滋润南漠的荒原。

天狼古城巍巍然伫立在狂卷的风沙中,高高的城墙上,旌旗招展,号角声低沉而肃穆。

城主南岳身披战袍屹立在城头,风声呼啸,他目送着远方逐渐西沉的金乌,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

“我要走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回过头来。

木纱夫人就在他身后,她静静望着自己的丈夫,唇边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

这位城主夫人虽算不上美貌,却自有一股清雅的风韵,叫人见了心怀柔意。

南岳向她点点头,他轻轻按住妻子的肩膀,温声叮嘱,“路上小心,羽儿那孩子虽勇武过人,却生性鲁莽,你要时刻提点他。”

“我知道。”木纱夫人颔首。

两人相顾沉默了半晌,女郎忽然握住了丈夫的手,“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走呢?你应该清楚,城中军马不过数千,而苏涵浩浩荡荡十万大军,咱们根本无法抗衡,你若不走只有死路一条。”

“我明白。”南岳叹了口气,“只是我若弃城而走,日后必定生不如死。”

木纱夫人拧了拧秀眉,她思索了一番,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柔声开口,“你是忠义之人,不愿临阵退缩,这些我都懂,可这么做值得吗?当今皇帝只知集权于皇城,引得周边百姓离心离德,你又何苦为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君主死守江山呢?”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皇上,而是为了先帝。”

南岳闻言只是笑了笑,“漠上犬戎嚣张多年,先帝深知防守边关乃是重中之重,他不仅将这重任托付于我,还令你下嫁至此,我岂能辜负他的信任?任他的江山为人抢夺?”

说着,他忽然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的妻子,“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并不是什么普通的贵胄之女。”

木纱夫人愣住了,神色忽地悠悠黯然下去。

昔日,她的母亲曾与先帝有过一段情缘,后来由于怀了身孕却不愿入宫为妃,只能趁着尚未显怀,匆忙地嫁作他人妇。

木纱年少之时,时常以各种理由被人接进宫。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高高在上的君主总是把她当作公主一般宠爱,任她在宫中无拘无束地玩耍,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看她时,眼神中透出的浓浓慈爱。

“你看,先帝对我如此抬爱,将最宝贵的东西统统交付于我,我今日又怎能一走了之?”南岳微笑着望向自己的妻子,目光里满是柔情。

木纱夫人张口想说话,可眼眶却先红了。

他们早已是老夫老妻,但他的柔情却依然能让她感动。

回想多年前,当她奉旨下嫁时,曾痛苦万分。

想想一个久居皇城繁华之地的贵族娇女,居然要嫁到那么偏远贫穷的地方,去与一位从未谋面,久经风沙的陌生男子厮守终生,她简直死的心都有了。

初来乍到之时,她恨过这片粗犷苍莽的土地。它在她眼中是那么的乏味贫瘠,就连拂面而来的轻风中都裹挟着尖利割面的沙砾。

可南岳却是待她极好,他包容她的多愁善感,理解她娇气任性的幼稚行为。

他年长于她,且自小从戎,阅历丰富,他时常向她讲述曾经发生在荒漠上的壮烈往事,引导她慢慢接受这片土地,。

光阴荏苒,她在他的呵护下逐渐开朗起来,她不再反感,不再畏惧,最终打开心扉接受了眼前的壮丽原野。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便不再劝你了。”木纱夫人伸手拭去了眼角渗出的泪水,她抬头深深望着相伴多年的人。

南岳的容貌并不英俊,却写满了刚毅与忠诚。

这些年他教会了她许多,让她从一个娇贵的千金小姐变成了大气从容的妇人。他对她而言就像是干燥的沙漠上最丰泽的一片绿洲,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竟要弃他而去。

“走吧。”南岳揽着夫人的肩膀往城下走去,“趁苏涵的大军还未到,你们要抓紧带领城内百姓从后方撤离。”

木纱应了一声,她不再多说话了,生怕自己一张口眼泪便会跟着落下来。

他扶着她快速骑上了战马,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策马轻驰着奔向了远方。

他目送着她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荒凉。

她走了,很快他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可他也是人,一个人无论心胸多么广阔,多么大义慷慨,面对孑然一身的结局时也会感到无比失落。

可他还能要求她什么呢?

苏涵的大军有如洪水猛兽,他岂能让她留下来与他同生共死?

南岳此时已经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了,随着角楼上的警戒声响起,城门大开,全军在他的指挥下飞驰而出,他们纷纷列阵于城垛前方,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是时,夕阳依旧光华璀璨,晚霞被染成一片通红的血色,连土黄的大地都泛出了淡淡的绯光。

未过多久,一种低沉,密集,如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大漠无垠,平行的苍茫天地间,飞扬的尘土从正前方呈一线拉开,绵延十几里,直扑天狼古城!

苏涵率军八万攻城,其余数万守卫南漠各方,截杀援军。

“杀——!随我攻城!”

宁襄王舞起长刀霍霍,一马当先。

他虽然个头矮,但短小精悍,孔武有力,每次出征必亲自上阵。

苏涵极其迷恋纵马杀戮时的快感,对手的死亡和哀嚎无一不在证明他的强悍,他甚至喜欢挑战人高马大的对手,以击败他们为无上的光荣。

夕阳辉映下,成千上万的骁勇轻骑,个个如狼似虎,冲锋陷阵,马蹄惊起黄沙漫天,大军势如破竹,光在阵势上便给了对手一个下马威!

城门前方,金鼓齐鸣,呐喊震天,死守城池的铁骑们凭着一腔不可攀折的忠勇,兵气亦非等闲。

所有将士横拦于古城前方,他们按南岳之命,以铁索连马。

这种连环马策略最适合用于拖延防守,即使一条铁索上的人马全部衰竭也依然能够形成重重障碍。

黄昏的战场上金铁交鸣,飞矢乱石连番进攻。

叛军从四面八方发起猛攻,他们借着浩大的兵势,如灰色的狼群般扑杀撕咬着阻拦在城门口的‘羊群’,铁锁连马的守城策略只能勉强支撑一会儿,便现出弱势来。

苏涵有条不紊地指挥全军袭击守城大军的战马。

他知道铁索连环马虽能形成一道道活动的屏障,但只要其中一人的马匹摔倒,便能接连带倒无数人马,到了那时,他们大可踏着遍地残兵败将,径直杀进城去。

城外的铁骑们只觉得对手如大山一般压了过来,守军虽人数极少,但个个劲捷过人,有以一当十之力,他们此刻并未被敌人的气势吓倒,纷纷如猛虎般扑了上去。

两支军队疯狂地纠缠在这片染满鲜血的土地上,战鼓声,呐喊声惊天动地。

眼看着叛军人多势众,不久便占了上风,南岳的铁骑们干脆扯下了勾在马甲上的铁索,分散开来向四面八方冲杀。

他们手起刀落,能斩一个是一个,即使死也要死得够本。

南岳城主首当其冲,他虽已年逾四十,却依然保持着壮年的体态,此刻一手举刀,一手持弓,骤马东冲西突,不停反扑向对手,拼尽全力试图撕开军阵,击退这群虎狼。

可惜,天狼古城的兵力终是与苏涵的大军相差悬殊,将士再勇猛无畏也难逃寡不敌众的下场,敌军一波又一波地强攻,他们奋勇冲杀,可未冲出几十丈就已遍体鳞伤,鲜血横流。

生死搏杀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之久,守城的将士们几乎成了一个个血人,有些已然倒在沙场上任由马蹄蹂躏,狂沙肆虐。

南岳疯了一样拼杀着,他的臂上中了一箭,后背被划开了一条大口子,鲜血浸透重甲,可他依然杀气逼人,如雄狮一般勇猛。

此时,烟尘障天的沙场上,忽有一骑自城后绕出,笔直冲向鲜血横流的战场。

这人竟是个女子,白衣单骑,手执长剑,飞驰而来。

南岳蓦地一怔,木纱,那竟是木纱!

他的心头先是掠过一阵狂喜,紧接着却被无限的悲凉吞没。

木纱夫人本已离城而去,她与儿子南羽引着城中百姓自城后撤离,本想在边境上先躲藏一些日子,等到野兽们的狂欢之日过去,再另谋他处安身。

可当她踏出这座古城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她错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真的已爱上了这片天高地阔的沙漠,爱上了它的广袤与苍茫,欣赏它的粗犷之美,可从她离开他的那一刻起,她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错觉。

她从没爱过这个贫瘠荒凉的地方,就和最初来到这里时一样,割面的利风,粗莽的人群都让她厌恶。

可为什么多年来她竟会有那样的错觉?

她茫然自问。

很快,一个明晰的答案便从脑海中处跃出——

因为她爱他,比想象中还要爱。

感情的力量是如此神妙,它能让一个人的心境为之彻头彻尾地变换。

那一刻,她想明白了很多事,也明白了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结果。

城中百姓有军队护卫着也不差她一个,而南羽早已长大成人,不再需要她操心了。

念转至此,她微微笑了起来,兀自拨马而回,竟是不顾劝阻,直奔沙场。

广阔的沙地上,矢石交下,放眼望去,处处是翻腾的烟尘,飞溅出来的鲜血与尘土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道道暗红色的雾。

木纱夫人挥剑杀入了战圈,白裙上立刻有朵朵桃红溅开。

这些年,她学会了不少,其中包括剑术。

可她忘了,战场上,剑是最脆弱的武器。

它只适合潇洒凌厉的江湖游侠使用,一旦上了战场便只有雄浑与刚猛,木纱夫人的飘逸剑法在敌人的重兵器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迎面而来的战士杀红了眼,他哪里管对方是男是女,挥刀连削带打,白衣女子只觉虎口一震,银剑月兑手,顺势飞出了老远!

“木纱——!木纱——!”

南岳很远便瞧见了她,他疯了一样策马向她驰来,十几名叛军拦在前方,他挥刀狂砍,鲜血溅了满脸满身,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一支长箭飞射而来,恰巧射中女子的白马,受伤的骏马发狂般颠蹦起来,口中发出痛苦的鸣叫,女郎大吃一惊,她控制不了狂颠的骏马,仓促间手没抓牢缰绳,猛地被甩下马去!

南岳见状立马连放数箭,他连续射落了好几名靠近他的骑手,纵马向她冲去,可她太远,他的战马还未跑出几步便又被几十名骑兵拦截。

披坚执锐的城主奋力劈杀,狂冲猛撞。

远处的女子滚落在沙地上,她咬牙撑身,可还未站起来,一匹失控的战马忽然向她冲了过来,她一滚身躲开了狂暴的马蹄,伸手快速抓住了马上垂落的缰绳,想借力跃上马背。

那匹马撒蹄狂奔,她一下子被拖出老远。

“哈哈……”

远处,战圈里突然传来一阵狂妄的笑声。

“城主夫妇真是伉俪情深啊!”

重重骑兵后,苏涵一脸的残忍与满足,他看着沙场中遥遥相望却无法靠近的夫妇,忽地拈弓搭箭。

风中一声呼啸,利箭‘嗖’地射去,正中马颈,战马扬蹄悲鸣,口中吐出血沫,它原地乱蹬了一阵,身子晃了晃便轰然倒地。

沉重的马匹如山一样压倒在白衣女郎的身上,木纱方才被拖行数丈,双手为垂落的缰绳缠住根本来不及月兑身,只能惨呼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木纱——!”

南岳狂呼,他夹紧马月复向她冲去,目眦欲裂,“苏涵!你这个小人——!”

苏涵大笑起来。

他看着他冲向她,发出了一声既遗憾又饶有兴味的叹息——

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敌军,他怎么够得着她呢?

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好戏!

宁襄王看得兴趣十足,与之并骑而行的广青王苏律见状不免露出了怜悯之色。

可惜他不能阻止这一切发生,他早已没了丧失了兵力,现在还不是仰仗着自己的兄弟活命,此刻怎敢多嘴?

南岳杀得双目赤红,他的战马倒了,铠甲裂了,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却又不依不饶地爬起来继续砍杀。

他的心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出一条血路好护住自己的妻子。

苏涵笑眯眯地看了很久,等他看够了,忽然张弓搭箭,三支劲弩连发,乘着劲风一眨眼便贯穿了南岳的胸月复!

他狂吼了一声,踉跄数步。

“南岳!”

远处,木纱夫人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

她被战马压倒在地,拼劲全力想要爬出去,可脊椎似乎被压断,她动不了,完全动不了,甚至连最初的一阵剧痛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可南岳还在拼杀,他浑身是伤又连中三箭,却仍旧凭着惊人的毅力往前冲。

苏涵不断地讥笑着他,他笑了很久,忽然停了下来。

这位宁襄王面色一沉,猛然自腰间抽出长刀,两腿一夹马月复,纵马穿过了重重护卫,直奔南岳!

南岳奋不顾身,嘶吼着高举起大刀向他扑去,可他还未奔出几步膝头便是一软。

这忠勇的将领终于支持不住了,口角边沁出一大片鲜血。

苏涵策马飞驰而来,他越来越近,残暴的杀气让他的五官扭曲起来,当他从他身边掠过时,迅猛地弯腰一刀,南岳的头颅冲天而起!

满腔的颈血抛洒如雨,苏涵张开双臂,享受般扬起头,任由血珠洒落在自己的铠甲上。

守城大军见城主已死顿时没了方向,他们死的死,逃的逃,四处溃退。

兵败如山倒,叛军压城,转眼间便吞没了死守顽抗的战士,但闻‘轰隆’一声巨响,城门被攻开,将士们怀揣着满心胜利的喜悦,野兽般杀了进去。

苏涵在高起的沙丘上张狂地纵马飞驰,他得意洋洋地望着眼前的盛景,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这片枯黄的土地已彻底臣服于他!

他要煽炽这股豪气与杀气,让它们向雩之国权力的中心弥漫,逼近,最终牢牢霸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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