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星光的夜,偶尔有几片树叶从枯萎的林木上凋落下来。
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澄黄色的光芒如同深山老林中野兽的瞳孔,明亮又慑人。
骏马拉着几十辆木车潜伏在山峦间黑暗的深林中,车上木箱整齐堆叠,箱中是明晃晃的刀剑器械,每一件都出自于千里之外的明山工场。
云檀就立在这支军械队的最前头,她的身后每隔十步都有一个守兵执刀而立。
月华垂入枯林照亮了战士们银色的铠甲,一闪一烁的光芒,仿佛天上的繁星落入了凡间的树林。
一支约莫四十骑的队伍轻驰而来,它踏着满地的枯叶与寥落的月色深入密林,当首的那一骑便是苏律。
是夜,特赦令已然到手,苏律是来做交易的——一张特赦令换一整支军械队。
云檀远远地看着他们驰近,忽地笑了起来。
她笑得很媚,每当她媚笑的时候,事情往往都不太妙。
看来,今晚这场交易不太好做了。
苏律带了这么多跟班来,显然是不想跟她好聚好散。
云檀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心中略微一紧。
这些天奔波来去,她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自己这副身子骨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由于她多年始终心怀郁结,身体大不如前,近来又在军营中大病了一场,事后没得到充分休息,这些天时常感到头重脚轻,甚至连走路都开始轻飘飘了。
云檀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小心应付来者。
苏律率领着一支骑兵分队在队伍前方一丈处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掸了掸衣上灰尘便快步向紫衣女子走去。
“五王爷果然守时。”云檀微笑道,她说着伸出了一只手,向他摊开。
苏律自然懂她的意思,他从怀中掏出了一纸特赦令,却并没有递过去。
“怎么?事到临头,广青王殿下突然又反悔了?”云檀施施然笑道。
看来她猜得没错,苏律这家伙的确没安好心。
“让你的人后退三丈。”苏律沉声道。
“可以,”云檀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不过五王爷的人也一样。”
苏律一扬手,骑兵分队立刻井然有序地退到了三丈外。
云檀这才抬起双手击了三掌,所有守卫战士快速后撤到了三丈外,聚拢成一个方阵,肃然而立。
苏律展开手中宣纸让女子查看了一番,纸上内容及刑部蜡印果然是毫无纰漏。
云檀检阅完毕则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苏律绕着几十辆木车走了一圈,期间快速打开了几个木箱,见兵器完好无损,便将手中特赦令递给了女郎。
云檀接了过去,她小心地将它藏入袖中,莞尔道,“劳烦五王爷了,既然咱们已经各得其所了,那便就此别过吧。”
说完,她转身欲走。
苏律看着她袅娜的模样,神色却是蓦地一沉。
水银一般的刀光从他的袖中流泻而出,他的双眸暴射出可怕的冷光,右手挥起长刀直斩她脖颈,毫不留情!
这位广青王从不是一个会为美貌女子而心软的人,甚至可以说他瞧不起女人。
在这个历来尚武,极度男权的国度里,像苏律这样的男人很多,在他们眼中,女人是万万聪明不得的,如果在她们手上吃了亏,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这一次,他在她手上狠狠地栽了一回,那就像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他宁愿在战场上死于强大的对手刀下,也不愿被一个小妮子坑害。
可惜苏律没有料到,就在这危急档口,紫衣女子的脑后像是生了眼睛一般,但见她拧腰旋身,动作快如闪电,苏律高举的长刀还未来得及劈下,她手上的短弩已经对准了他的脑门!
“苏五王爷,您说是我的弩箭快呢?还是您的刀快?”雪发佳人媚然笑道。
阴森的黑夜里,残月如钩,她肤光胜雪,素齿朱唇,模样虽美,却叫人看得毛骨悚然。
苏律缓缓将刀放了下来,他的面色阴沉,此刻虽受制于人,却仍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煞气。
“广青王殿下可真是下得了手呀,云檀伴您数日,您不喜欢人家也就算了,居然还偷施暗算,这让云檀好生伤心呢……”她说着露出遗憾的表情来,仿佛真的被伤到了。
“不用得意得太早,”苏律却是不慌不忙道,“就算你的弩箭射穿了我的脑门,你们恐怕也还是性命也难保。”
言罢,只见三张开外,四十名骑兵齐刷刷地亮出了手上兵刃,一旦苏律出事,他们便会一拥而上,将林中所有人都屠戮殆尽。
“哦?”云檀笑了,她的笑容得很甜,“王爷办事果然周到。”
女郎的话音刚落,密林深处忽地传来一阵轻响,若不凝神细听,他几乎会以为那是落叶飘零的声音。
苏律只觉背脊发凉。
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仿佛背后有巨浪汹涌而来。
“真可惜,王爷的跟班们似乎已经不再听命于您了。”女郎手持短弩一动不动地指着他。
远处,四十名骑兵一动不动。
他们真的好像已经不听命于苏律了,或者说,无法听命于他。
苏律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林子里有埋伏!
他们是一批训练有素的杀手!
杀手擅长在暗中行动,骑兵虽骁勇却往往只面对明处的对手。
可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要在暗中刺杀一个明处的人,这对杀手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因此,就在这群骑兵原地等待的时候,杀手们已然悄声无息地跃上了他们的马背,用刀抵住他们的脖子,制止了每一个人的行动。
“王爷,您再敢对我舞刀弄枪,要去见阎王的可就不只您一人了。”女郎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
她已经没了耐心继续周旋,如果苏律再不识趣点放下武器,她就决心让他们统统都死在这里。
不过苏律显然是个识趣的人。
这场风波是由他挑起的,而她不过是在自卫。
于是他只好右手平举,所有的战士们见状立刻收起了兵刃,白花花的刀光瞬间消失在林子里,黑暗更浓了几分。
“这才像话嘛。”云檀笑逐颜开,“大家好聚好散,特赦令归我,军械队归王爷,也不枉我多日来陪您赏风弄月,王爷您说是不是呀?”
苏律冷哼了一声,他现在简直想把这漂亮的小娘们给撕碎了,她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往陷阱里跳!
可惜现在,他没有反击的余地。
苏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地开始后退,她举着短弩,一边瞄准他,一边慢慢退到了后方的阵列边,执刀的侍卫们迅速围拢上来将她护在核心处。
五王爷气得七窍生烟,可他不敢轻举妄动,身后的四十骑更是一动不动。
杀手的短刀就停在他们的颈边一寸处,等到那紫裙飘拂的女郎带着一干人彻底消失在密林深处后,那些暗杀者才迅速收刀下马,如几十道轻烟一般转眼没入了夜色中。
结束了一场危机四伏的交易,云檀在一干侍卫的护送下走向了更深的黑夜。
幸好她方才反应快,及时掏出短弩瞄准了那个出尔反尔的苏律,不然她恐怕连大喊一声‘为我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劈成两半了。
前方的深林内走出了三四个黑袍人,其中一个便是太子傅梁维。
他们的身后紧跟着一名身披银铠甲的战士,他身姿魁伟却并不僵硬,脸上虽有疤痕,但依旧称得上俊朗。
此人曾是晔国国君亲封的殿前带刀侍卫,他在战乱中侥幸未死,如今便一心一意投入了复国大营。
当云檀见到这些黑袍人时,脸色格外从容平静,丝毫没有平时慵懒妩媚的风姿,“特赦令已经到手,我们是时候去趟黑礁崖了。”
黑衣来客们纷纷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在他们眼里,任何小小的成就都能使那微渺的复国之光更明亮一些。
“黑礁崖直面璇玑海,公主可沿途去一趟天水陵。”此时梁维接口道。
“天水陵?就是那座临海的城池?”
“不错,曾有传言称,长公主殿下如今就在天水陵。”
“长公主殿下?”紫衣丽人的眸子亮了起来,“你是说姐姐?”
“正是潇漱公主,不过风言难辨真伪,公主还是躬亲查探一番为好。”梁维不敢妄下定论。
云檀轻轻颔首,她的心里异常激动,原来这世上还存活着她的血脉之亲!
她以为他们都死了,所有亲人都抛下了她,就像她当年逃婚时义无返顾地抛弃了他们一样。
七年前雩之国大举入侵,北方雪国作壁上观,晔国国君远眺着被攻破的城门,军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绝望地挥剑自刎;皇后匍匐在他的尸体边哭得肝肠寸断,最终自缢而亡,唯独长公主殿下不知所踪。
云檀一直以为姐姐已经死了。
毕竟,在那野兽横行的亡败之国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可能有活路?
可如今,她惊喜地发现上苍并没有将她独自抛在这苍茫的人世间,她还有亲人,能与她在乱世中携手进退的血亲。
“好,我一定会去的。”女郎说着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数年来,她一直不敢在这群前朝旧臣面前表现出喜悦的神色。
因为她知道,他们对她是心怀怨怼的——当初要不是她私自逃婚,惹怒雪国,晔国怎么会因得不到强援而亡国?
“还有一事,”其中一名黑袍客忽然道,“上颢此番出兵平乱,可谓危机重重,公主看来,他有几成胜算?”
云檀愣了愣,她没有料到话锋会突然转向别处,只好故作闲定道,“战场上风云诡谲,输赢难料,我也不好说。”
“话虽如此,不过臣以为,上颢素有力挽狂澜的能耐,此番即使兵力不足,却也胜算颇大,待他凯旋而归,定又风光无限。”
那人侃侃道,“不过,葛岚公子的人早已得到消息,左将军上隽有意在上颢的回程途中设下埋伏,乘其人马疲惫之时将其一举剿灭,是时,我们应否出兵助左将军一臂之力?”
“葛岚公子?哼,他的消息来源可真多。”云檀冷笑了一声,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之色。
葛岚是潜伏在雩之国的内应,他的身份神秘莫测,且手握大权,云檀之所以能在悦音坊混得如鱼得水,还真是托了他的福。
当然,葛岚对云檀好并不是出于善心,或者‘他默默爱着她’之类令人心动的理由,他只是需要一个聪明的眼线,毕竟,鱼龙混杂的悦音坊是个消息极为灵通的地方,他们能从中获利不少。
“你们急什么?事情要按部就班地做,能别先往上颢身上打主意么?”云檀此刻秀眉微蹙。
“上颢一日不除,终是心头大患。”黑袍客不紧不慢道。
“可没了他,我们靠谁去解决那群野心勃勃的王族?您可别忘了和葛岚公子的约定。”云檀迅速反驳,她的语调不由自主地尖锐起来,好像受了冒犯似的。
“上颢麾下良将众多,随意提拔一名便可独当一面。因此,对付各大藩王之事,公主不必担心。”那人静静道
“不错,上颢麾下确实悍将众多,”紫衣女子的脸颊涨红了,她激动地辩驳道,“有了良将相助,上颢如虎添翼,可是你们呢,你们要把老虎给砍了!结果光剩下那些翅膀能有什么用?!”
黑袍客不出声了。
他必须承认她说得有一定的道理,可他不明白向来平静从容的公主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激动。
对于七年前的那段往事,这些旧臣并不太了解。
虽然大家知道,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为一个敌国人生了个孩子,但却并不清楚那人是谁,而云檀对此始终三缄其口。
有传言道,那个孩子是公主被敌国将士强行玷污后的产物;也有人说,公主当年曾深爱过一位敌将,因此有了一段露水情缘。
不过,这群精明又古板的老臣宁可相信第一种说法,也不愿承认他们的公主殿下是自愿委身于某个敌国人。
这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一种侮辱!
此时此刻,众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里。
老太子傅梁维平时跟云檀走得还算近,他左思右想,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这位平素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公主每每听到有人想要陷害上颢时,便面红耳赤,露出一副狗急跳墙的样子。
照这样来看,上颢极有可能就是孩子的父亲。
念转至此,梁维忽然有些可怜起这身负重任的公主来,于是主动开口解围道,“如今,我们应以寻找长公主,解放西临侯为首任,其他日后再议也不迟。”
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继而颔首表示赞同。
云檀感激地瞥了着老人一眼,她遣散了一干人,兀自沉思起来。
她想不到上隽居然要在半路截杀上颢,那可真是个多事的杀胚!
她不能让他得逞,云檀默默地想着,忽然又产生了前去‘通敌’的冲动。
上隽那个遭人恨的家伙,她早就想除掉他了。
没错,她要想办法通知上颢,不能让他落入兄长的陷阱。
这并不能算是通敌,她只是想借上颢之手除掉上隽而已,云檀努力让自己心安理得,她没什么好愧疚的,一点都没有。
上颢近些日子可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虽然前不久成功击退了安南将军的一场突袭,令军中士气大振,可毕竟兵力有限,不能久留。
半月前,他得到了来自皇城的加急密令。
虽然在接令之前,上颢已经做好了‘可能被激怒’的思想准备,可看完密令后,他还是产生了一种将它撕成碎片的冲动。
苏昂居然只肯拨兵八万前去南漠支援!
八万大军加上他自己的人马不过也十万出头,这如何与敌人的二十万精兵相抗衡?
他觉得这个疑神疑鬼,谨小慎微的皇帝简直有病!
从他攻下晔国起,祖延帝便开始担心有朝一日上颢会拥兵自固。
他知道这个上氏一族的新秀在行军打仗上极有天赋,因此生怕自己一时分兵过多,让上颢脑子一热加入了叛军的行列,那他可招架不起。
在苏昂眼里,世上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热衷于‘皇帝’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而他自己又很不幸地能力有限,因此做任何事都不敢放开手脚,时刻担心自己会着了别人的道,从而失了皇位。
当然,这一切上颢都明白。
目前,这并不是最让他忧虑的事,狡诈凶残的苏涵才是最棘手的。
他派兵阻断了所有通向南漠的必经之路,因此祖延帝分拨的八万大军被隔绝在外,根本没法与他们会合。
虽然近日来,有些队伍突破了苏涵的防线冲入了南漠,可总计不过四万人左右。
上颢独自消化着这个让人食不下咽的消息,他克制着没有将它散布出去,否则他麾下的将士们一定会当钞喜极而泣’。
此时,上颢策马在营中逡巡了一圈,他的脑中翻腾着各种各样的计划,他一一琢磨着它们的可行性和成功的几率,最终还是决定用最初想到的法子——分兵。
他将已聚集到一处的六万大军分作了十二个分队,由各路主将亲率从不同方向杀至天狼古城。
一来,分军而行易于躲藏;二来也可扰乱敌人耳目,让他们捉模不透他们的行踪。
于是,上颢连夜点兵点将,集结所有人马分作十二路,约定十日后于天狼古城聚头,是时直捣黄龙府,决不可有任何拖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