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1 征程的尾声

作者 : 幽客

夜幕戚戚然降临,冰冷的细砂在脚下翻滚,蜿蜒。

受了重创的古城依然巍峨庄严,漫天风沙都匍匐在它的脚边,一轮明月高悬在深蓝色的天庭上,阵阵轻风拂面而来,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血气。

苏涵一死,全军有如散沙,四处溃退,部分兵马随苏律远去,有些则自觅出路,分散而行,亦有不少归降者随军等候发落,城外的百姓由一支骑兵分队引回,六万人马如今只剩下五万不到,众兵于城外就地扎营。

疲于奔命的将士们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机会,有些几乎是一躺下便睡着了,有些则趁着难得的休憩豪饮狂欢一番。

篝火边浓郁的酒味和烤焦的兔肉味让上颢闻得有点恶心,两个中郎将和几个校尉围坐在一起高举着酒坛子骂骂咧咧地拼酒,城里的一家酒坊没人要了,他们闯进地窖发现里面藏着许多陈年老酒,当即兴高采烈地搬了几桶出来。

“快快!瞄准了!”一个中郎将把酒坛往高处一抛,然后另一人立马对准它放了一箭,坛子里的酒顿时喷得到处都是,几个将官们大笑着狂冲过去,仰着头张开嘴直接接着,浑身上下立刻都落满了酒渍。

“将军,将军也喝点吧!”一个伍长喝多了,他有点忘乎所以,头重脚轻地走到上颢跟前将酒坛子往他手上一塞,摇头晃脑地说道,“不要因为您是将军就总那么矜持!官衔高怎么啦?官衔再高干得不也是这大砍大杀的活儿嘛!”

“我是不稀罕官位的,”上颢接过实敦敦的酒坛子举在手里上下端详了一番,“官位这玩意儿就跟镣铐似的,坐得越大,管得人越多,它就勒得越紧。”

那伍长哈哈笑了起来,他现在醺醺然完全忘了规矩,平时他是绝对没胆子越级跟高阶长官说话的,“您是将军嘛,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们这种手底下只有五人的伍长,做个大半辈子大概也只能混个百人将,有什么意思呀?”

“你想要多有意思?”上颢在篝火边坐了下来,他往嘴里灌了两三口酒便再也喝不下去了,皱皱眉头,将酒坛放到脚边,“伍长好歹只要应付五个人,将军得管着万把人,你当人命是好玩的吗?你们死一个人都跟我有关系,每次出兵前都得想好怎么个打法才能让你们死得最少。”

“啊……哈哈,那倒是,这的确是个造孽活。不过老天有时还真公平得很呐,不管你是庄稼汉,还是高贵人,大家如今都得聚在一块儿干这杀人放火的造孽事。”这伍长说着笑呵呵地嘴巴一张,身子歪歪斜斜地倒在了篝火边,险些被火给烧着了。

“喂,”上颢唤了他两声,见他躺在火边不动,便站起来抓住他的衣服往后拖了几步,用脚轻轻踢了踢他厚大的身躯,可那人依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眼睛泪汪汪地望着繁星密布的天空。

远处依稀可以听见有人在唱着山歌,那歌声像飞鸟一样从广袤的荒漠上腾飞而起,带着一股粗野,雄壮的气劲,无边的黑夜笼罩着龟裂的土地,风斜打着吹拂高高架起的旗幡,原本喧闹的军营忽然变得沉寂下去……

“还有酒吗?”一个传令官吃头丧气地走到篝火边,阴沉沉地问道。

上颢拿起脚边的酒坛子抛给了他,那人稳稳当当地接到手里,然后瞟了他一眼,立马吓得跟见了鬼似的,结结巴巴道,“将,将军。”

“嗯。”军人点点头,宽容地挥挥手道,“今晚你们就喝个够吧,夜里睡个好觉,明天傍晚启程回京。”

“干嘛要傍晚呀,天一亮咱们就能走!”两个中郎将嘻嘻哈哈地围坐过来,他们喝了不少酒,却很高明得没让自己喝醉。

“行啊,那就明天别给我在路上抱怨什么太阳太毒,你们月兑了多少层皮。”上颢用手指抹去唇角未干的酒迹,那股难闻的酒味仍旧徘徊在他嘴里,他感到嗓子被烈酒烧得简直能冒出烟来,沙哑着声音问道,“有水吗?”

“这儿有呢!”

篝火对过的军人殷勤地抛来一个水袋,他接到手便连续喝了几大口,凉水很快便落到胃里,把醇酒引起的热意统统给浇灭了。

“我说,你们……你们知道吗?”方才那个躺倒在地的伍长现在又坐起身来,他伸着一根手指晃悠悠地戳着前方的空气,道,“我活到现在,还从没动过一个姑娘。”

“哈哈……”周围的人听得哄笑起来,有人大声问道,“小伍长,你今年几岁呀!”

“干嘛要告诉你们,三十五啦!”那人带着醉意,话说得颠三倒四,说完后又心事重重地坐在地上,“我十五岁的时候看上过一个姑娘,可人家正眼都没给我一个便嫁人了,从此以后啊,我就再也没喜欢过哪个女人。”

“怎么会呢?你模样挺俊啊!”

那伍长摇了摇头,“模样算什么,家里穷啊,想想我这辈子大概就那么打打杀杀地过了,搞不好明天就死了,可却从不知道和姑娘在一起是什么滋味,这不是白白来人间走一趟嘛?真叫人死不瞑目……”

火边的笑声变得更加厉害了,上颢藏住笑脸,低头瞥了他一眼,尔后向不远处的某间大帐抬了抬下巴,问道,“你要去那里解决一下这事吗?”

“我带他去!我带他去!”对面的几个小兵幸灾乐祸地绕过火堆走来,他们架起地上的伍长便往女眷帐子那儿拖,那伍长吓得大叫大嚷起来,两条腿在地上乱蹬,靴子踢在泥土上扬起一阵尘沙。

“听说这儿的沙蛮女人可都辣得很啊。”右边的一位中郎将张着嘴,看着伍长的狼狈模样笑得可欢了。

“将军!”这时,一个小卒走到篝火边大声报告道,“杨副尉送了个姑娘到您帐子里。”

“杨副尉?”军人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杨副尉跟随他多年,年纪比他大,也知道多年前的那桩旧事,因此格外关心他,可上颢此时却感到烦躁无比,他挥挥手道,“直接把人拖走。”

“可杨副尉说……那姑娘将军一定会喜欢的,说她长得像……像很多年前的旧人,不让咱们动她。”那小兵有点迷惑的说道。

上颢低声咒骂了一句,站起身离开篝火,径直往自己的军帐走去。

帐子里的蜡烛已经被点燃了,那个做流莺的姑娘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杨副尉说她长得像云檀无非是因为她的个子比较高,身段纤细,而且皮肤比边塞异族更为白净一些,至于脸蛋,那是远不及她漂亮的,可能在上颢眼里世上是没有一个女人比云檀更好看的了。

“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他冷淡地做了个示意她离开的手势。

那女人立刻露出恐慌的表情来,她的男人死在了战场上,屋子被战火烧没了,家里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如今是绝不能丧失任何一次做生意的机会。

“大人,将军大人,您看看我吧!您一定会喜欢我的!”她急切地大起胆子,一把抓住军人的手腕,另一只手则飞快地解开了腰带,拨开衣襟,让整件袍子从肩头上滑落下来,女人白皙的身子暴露在烛火下闪着诱人的乳白色光华。

又是一具漂亮的,女人的躯体。

可惜,那不是她。

这个女人或许比她更丰盈,更懂得施媚迎合,可她不是她,那一切便都不一样了,上颢感到很没意思,可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腾起了对旧日女子的怀念之情。

他想起她在他的地形图上画的一只展翅南飞的凤凰,以及那些荒谬的,不真实的图画;他记得她那股莫名其妙的高兴劲儿;在荒地上沿着河岸迎风奔跑的样子;孩子气的哭哭笑笑;还有她深更半夜上战场找他的情形;他还记得她身上的气息,以及她吻他的嘴唇时那种柔软的触觉。

军人此刻忽然厌憎起眼前这具身体来,它将他好不容易用战火埋葬的,强烈的思念之情又给重新勾了回来,上颢恶狠狠地抽回被抓住的手,用力拔出了腰间的短刀,残忍地指向这具皎白光洁的躯体。

“将军,别,别……”女人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她浑身打颤,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冒着寒光的刀尖先是停在她的肚月复上,然后慢慢滑了上来,从胸口一直滑到锁骨,最后在她的颈边停住了。

一种少有的,渴望流泪的冲动涌了上来,军人低下头,他的咽喉痉挛起来,浑身血液加速奔流,像要沸腾一般,她看见他眼角和嘴边的肌肉发出了细微的颤动,口中模模糊糊地吐出了两个字,“陈……潇……”

最后一个字她没有听清,可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一定是个女人的名字。

上颢脸上的颤动表情在即将失控的时候倏地消失了,他的脸色重新冷了下来,手腕抖动了一下,短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你要多少银子?”他转过身去,走到木桌边,冷漠地问道。

那流莺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她惊魂未定,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上颢拿出一个钱袋递到她手里,“这点够了吗?”

“够,够了,太多了将军。”

“够了就行。”他说着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向门帘处努了努嘴道,“你可以走了。”

那人一愣,老半天才发着抖,陪着笑道,“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漂亮的流莺利索地穿好了衣裳,将钱袋仔细地塞到怀里,便听话地离开了帐子。

“打仗真是对谁都不容易啊……”女人走到帐外长叹了一声,然后重新挂上了讨男人喜欢的媚笑,裙子一甩便往其他帐子跑去了。

烛火昏黄的大帐内,上颢倚着桌案一个人静静站了片刻,他看见那把落在地上的短刀,走上前将它捡了起来,吹落了刀上的尘屑,又放在烛火上烧了烧才重新收回了刀鞘。

桌上的案牍摊开着没有合上,他坐到椅子上重新翻阅起来,没看多久便感到眼皮一阵阵地发沉,可脑子却活跃又清醒。这是他持续多日缺少休息后常有的亢奋状态,脑子虽然异常清醒,但身体却跟不上节奏。

凄迷的夜色里,他独自一人走出营寨,吹起冷风来。

这里除了点点灯火外,阒静无声。

远方有寥落的城邦零星散布在荒漠上,那里与这儿一样,静谧又安详,战后独有的凄清渗透了整个荒凉的沙地。

城主南岳与木纱夫人的尸身早已被风沙淹没在战场上,原本高悬于城门的头颅也不知被谁砍下,滚落在黄沙泥里消失不见。

上颢静静吐出一口气,这里的夜晚很冷,他的呼吸化作了白雾散开。

从军多年,他目睹了太多惨烈的景象,战场上人马的哀嚎,飘满尸骸的河流,战友们坚毅悲决的面孔,流淌着脓血的伤口,还有饱受争战创伤的百姓绝望怆然的眼神。

身为一国主将,如今的他拥有无限的权力,能掌握上万人的生死,却无法拯救那些无辜的生命。

如南岳城主这般忠勇大义,壮烈赴死之人,他却连厚葬他的能力都没有,遍地模糊的血肉,尸骨相连,他的尸首早已无法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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