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11 七年前的往事(6)

作者 : 幽客

陈潇华一直以为自己那群消息灵通的手下已算得上雩之国首屈一指的,可未料楼外有楼,天外有天,有人竟是将他们的一切动向都牢牢地掌握在手里。

那人便是葛岚。

她至今都没见过他的真容,只知道他是七王爷的人。

他们初次约谈的地点是一处深山老林。

陈潇华当时带着几个技艺高强的手下一同策马赴约,当她到的时候,葛岚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当时月光幽亮,林间落叶纷纷,气氛说不出的萧瑟肃杀。

四位童子抬着一顶白纱飘拂的软轿如幽灵一样停泊在林子里。

软轿中似乎坐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他斜倚在的晃动的纱幔后,姿仪闲散,只是淡淡莞尔道,“白家夫人果然守时。”

她看不见他的容貌,可光从声音与姿态中便可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清贵高华之气。

当晚两人便达成了协议,等到藩王叛乱时,她暗中助他除去苏氏皇族,夺取大权,而他作为回馈则将晔国完璧归赵。

这是个很不错的交易,可那晚陈潇华却不怎么高兴。

因为她很看不惯这少年人。

身为一个女人,她都亲自骑马前去赴约,可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坐在轿子里,要四个童子抬着他,他是有多么娇贵,四肢沾不得地气么?

可同时陈潇华又不得不承认,他在洽谈的气势上占了上风。

那飘逸肃杀的罗幔,文雅闲漫的姿态,都显得他无比神秘强大,而其中飘然弥漫的优雅与诡秘简直能用‘美’来形容。

‘可同时也很矫揉造作。’陈潇华心里这么想着。

但在第二次接头的时候,她立刻调动起自己的仿学能力,快速找了四个颀长少年,让他们披上飘逸的长衫,自己坐上一顶纱幔飘拂的肩舆,一路悠扬而去。

于是当晚。

夜风萧萧的密林里,落叶静静飘落。

一男一女,一顶软轿,一顶肩舆,轻飘飘的罗幔幽然舞动在风中,两个‘神秘而强大’的人正悄悄地密谋着什么……

*************

两三年又过去了,日升月落,万物照旧枯荣轮回。

陈潇华感到自己生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蓄势,密谋,筹划,她仿佛身处极夜,不知道何时才能迎来天边的那缕曙光。

在她离开他第七年后,她终于重新回到了那座繁华富丽的城。那之前,陈潇华鼓起勇气,回了一趟晔国。

当年的战火早已将整个国度□□得面目全非,她记忆中的宫殿,沙滩,山川,街巷早已没了昔日的模样。

众多新建的楼阁与宫殿拔地而起,它们全都失去了曾经专属于晔国的柔美格调,处处被雩之国赋予了强硬的棱角。

犹记得那日夕残阳如血,女郎趁着太阳下山之前,从千疮百孔的旧城墙下走过。

红光笼罩了整座城池,那就像是幽冥之地永不熄灭的火焰。

她立在斜阳的余晖下,天边那一道道晚霞仿佛在燃烧,她仿佛身处于熊熊烈火,无论身心都受到了炎热的炙烤。

可即使地狱之火将她付之一炬又有什么用?

她再也见不到在海边歌唱的姐姐,温柔婉丽的母后,以及那个严厉又忙碌的父王。

他们随着时光在她的记忆里化作了含混的影像,她看不见也模不着。

陈潇华不由低头拭泪,眼前物是人非,有时,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回忆。她想,她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无论将来结果怎样,她都不想再回来。

回到庄内,她将大大小小,所有事务暂时全权交由司事处理,自己则入了皇城。

她多年前曾来过这个地方,却从未真正感受过这座城的魅力。

夜幕降临,浮华之气如烟如雾,缭绕在一江春水之上,莹莹烛光照亮了歌台舞榭。

美人细腰如杨柳,广袖舒卷如流云,樽中辛辣甘醇的美酒,月下秾丽的脂粉佳人,无不催人沉,催人醉。

这是最适合风花雪月的城池,也是最消磨人意志的地方。

悦音坊的老鸨请了京中名师为她画像,虽然笔墨丹青难描美人细致的神韵,可她那妍丽的姿容足以引起轰动。

是夜,老鸨以画像为噱头,在她未正式挂牌前便挂了出去,看客们立时纷至沓来,他们拥挤在悦音坊外探头探脑地想要提前一睹佳人风采。

可当晚,陈潇华根本不在悦音坊里。

她掩上面纱,孑然一身,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

女郎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等到夜深了,人稀了,她还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走着。

远远地,她隐约看见那座阴冷华丽的上氏府邸,巍巍然伫立在凄清的夜色里。

陈潇华停下脚步,冷风吹拂着她的衣裙发出猎猎响声,她出神地望向那里,好像其中有她解不开的郁结。

多年前的记忆涌入脑海,支离破碎的对话,幽深的长廊,寂静的阁楼,还有他临行前的拥抱和低语,所有她不敢回忆的画面攘攘而来,嚣张地占据了她的头脑与心灵。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街上的人逐渐变得稀少,等到情绪平静后,她转身往回走,可她没走出多远便有一种不安地感觉从背后袭来。

陈潇华感到有人在尾随她,可她不敢确定也不敢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那天,正逢宫中摆酒宴为皇后庆生,上颢由于入宫赴宴,很晚才回府。

宫中的夜宴非常热闹,在这样的场合里他难免要喝一些酒,虽然喝得并不算多,但足以令他醺然微醉。

陈潇华离开的时候,上颢刚好策马回府。

是时,他正准备往府邸中走时,却冷不丁地瞥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她轻俏的步态,苗条曼丽的背影几乎和那个离开他七年,让他痛苦煎熬的女人一模一样,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身影不放,只觉酒意在胸中越烧越烈,军人突然将手中的马鞭递给了门边的侍卫,然后快步向她走去。

他的步速很快,几乎没走几步就追上了她,天空中夜光疏淡,黑暗如泼墨般吞没了飞檐屋角,戴面纱的女子拐了一个弯走进一条僻静的巷子。

淡淡的薄雾弥漫在寂静的黑夜里,巷子中没有一个人,只有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他感到自己就像个十足的变态,可却着了魔一般无法停止这种鬼祟的跟踪行为。

女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她越走越慢。

他看见夜风吹起她垂落及腰的乌黑长发,女子秀美白皙的颀颈若隐若现。记得很多年前,他曾独自带着她骑马奔驰,当时她带着香气的黑发不住地往后飘,温柔拂打在他的面颊上;她的身上有一股独特的花香,那是什么花的香气?茑罗?还是蔷薇?

此时,巷中的女子突然停下了脚步,于是他也立刻站住不动了。

现在,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抱住她,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他低下头轻嗅着她的长发,她吓得浑身僵直,只觉一股凉丝丝的寒意往背脊上爬。

女郎突地咬紧牙关猛地回过身来,军人的心中陡然腾起一阵怒火,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张打破他所有幻想的陌生容颜,可是他错了。

只听女郎发出了一声尖叫,转身便飞快地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他站在原地没有追,酒却彻底醒了,他认得出她,即使她带着面纱他也绝对不会认错。

她回来了,他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微笑起来,她终于回来了。

******************

回到皇城中的住处后,陈潇华只睡了两个时辰便再也睡不着了。

黎明的时候,她披了衣裳走出门去。

朝阳尚未升起,晨雾凄迷,她走在一片空寂无人的旷野上,周围广阔辽远,山坡起伏横陈,无垠的长空隐隐泛出单调的灰白色。

她想起昨晚那个跟踪她的人,她没敢细看他的脸,当时那人的身影逆着月光,她瞥见一双熟悉的黑眼睛,当他轻嗅她的长发时,她甚至感觉到了他的呼吸。

她以为他会在黑巷子里一把抓住她,不让她走,所以大叫了一声便落荒而逃,可现在,她竟有点玩味起当时的场景来。

七年过去了,那人的身影早已变得模糊不清,过去相处的情景宛如梦境一样虚幻而不真实,有时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这种飘渺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一个月后,她正式献舞那天。

那日正逢中秋,丹桂香飘,银蟾光满。

这是个玳筵罗列,举家团圆的好日子,可在她眼里却像极一种讽刺。

乐曲声缭绕在她的耳畔,她独自在长桥中央旋舞,眼前闪过的是夜空,流水,还有黑压压的人群,漫天星光洒落下来,她没有喝酒,却好像醉了,直到乐声戛然而止,她才猛地打了个激灵。

一整支归城的军队正停在桥下静静等候着她,她略显仓惶地退到一边。

当首的战马率先踏上了长桥,他缓缓策马而来,她看着他越来越近,一路从虚幻走向了真实。

满月照耀着白玉长桥,她的心里腾起一股悲凉之意。

女郎退后一步,屈膝向马上之人施了个娇媚的万福礼,继而抬起头,像寻常青楼女子一样,热烈又轻佻地望了他一眼。

他看着她,淡淡点头还礼。

黑压压的军队涌上了长桥,陈潇华独自一人站在栏杆边,任由冷风吹拂着她的舞裙。

她感到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与此同时,她还发现了一桩更为悲哀的事实——那就是她还爱他,甚至比从前更爱。

如果说七年前她对他是一种强烈的喜欢,喜欢到他靠得再近,她都不会拒绝,那现在,她才是真正爱上他了,她弄不明白自己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百感交集。

“真倒霉……”女郎望着桥下的一江春水,喃喃自语。

流丽的波光映射着桥上佳人的姿容,十里长街,人头攒动,繁华如流水,而她望着这一切,眸子闪闪发亮,好像随时会有星光涌出来一般。

往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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