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延帝即将巡行璇玑海一事很快便在大街小巷中传遍了。
上颢很荣幸地接到圣旨,届时将护驾同行,他当时总算松了一口气,幸好迎娶公主的厄运没有那么快就从天而降。上颢想在临走前想再去见见旋儿,便独自一人前往云檀的住处。
那时云檀并不在家,洛娘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做着针线活,院子里的大门未关,军人径自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安静,他在门边停下了脚步,洛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自顾自埋头做她手上的活计,好像根本没见到有人。
这样的情况跟上次一模一样,这沉默的老妇人并没有对他表现出明显的敌意,只是冷若冰霜,不发一言,却任他进出。
即使如此,军人还是审慎地站在门外,没有贸然闯入。
半晌,他用手指轻轻扣了扣门,礼貌地低声问道,“我能进来么?”
洛娘没有回答,倒是旋儿听见了,她像阵风一样从里间奔了出来,边跑边嚷着,“能进来能进来!爹——!我好想你!”
小云旋张开了双臂往上颢怀里扑,军人立刻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洛娘见状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云檀本来并不想告诉旋儿有关她父亲的事,可有天夜里,她辗转难眠,想来想去觉得这样一直隐瞒下去对孩子不公平,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旋儿当时笑得像朵玫瑰花,她蜷缩在母亲怀里,撒娇道,“娘,我早就猜到他是我爹啦,那天我在他的阁楼里看见一幅画,画上的姑娘跟你多像呀!”
“是啊,我知道。”云檀当时轻声答了一句。
说完,她呆呆地怔一会儿,紧接着忽然哭了起来,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旋儿忍不住伸出小手去为她拭泪。
她不知道她的娘亲为什么要哭,或许她真的还太小,很多事情,很多感情都不明白吧。
云旋拉着上颢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觉得不尽兴,便提议要到上颢府上去玩,上颢自然不会拒绝,便一路将她抱了回去。
旋儿可高兴了,她在他府中四处乱窜,院子里色彩缤纷的鲜花绿草简直把她给迷住了。
有时,她会蹲在一朵小野花跟前出神很久,然后嘹亮地高喊一声,“爹——!这是什么花?”
上颢走到跟前一看,顿时感到异常茫然,他对野花野草毫无研究,只能拍拍女儿的脑袋道,“这该去问你娘,她很懂花草。”
云旋立刻像小鸡啄米地似的点起头来,“嗯!下次我一定把她给拉来!”
上氏府邸占地极广,旋儿玩得不亦乐乎,她到处跑,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平时,云檀从来不会让她这样肆无忌惮地乱跑,因为有时候她跑起来连她娘都追不上,云檀生怕她跑丢了,因此不敢太放纵她。
可上颢显然不用担心跑不过女儿的问题,他在几步开外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任她在府里胡闹,云旋时不时拔高了嗓门大喊,“爹!这是什么?爹!那又是什么?”
府里的人听见了个个都大惊失色,他们实在想不明白上颢怎么会突然多了个六七岁的女儿来?
有一回,文素音正在凉亭里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思考着自己的人生,云旋突然在不远地方高喊了一声,“爹——!”,吓得文素音差点没将茶水全部泼到自己身上。
从那以后,文家小姐感到这个家族的人愈发诡谲莫测了。
云旋当然不会在意自己给众人带来的困惑,她喜悦地奔跑着,甚至当她在回廊上狂奔的时候迎面撞上了漫步而来的上隽。
上隽当时眯缝起眼睛,很不乐意地低头看着这个漂亮的小人儿。
云旋见状立刻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甜甜道,“叔叔好!”
说完,她转身就跑。
上颢就在不远处看着她,见她向自己跑来便俯身将她抱起来,旋儿扒着父亲的脖子,凑都他耳边小声道,“我不喜欢那个叔叔。”
上颢远远瞥了上隽一眼,继而冲女儿微微一笑,“那我们到别处去玩。”
旋儿高兴地跑跑跳跳,等她玩累了,上颢便带她回书房,让她休息一会儿。
云旋坐在软榻上开始唱歌给上颢听,唱了没多久便睡着了,上颢将一条柔软的羊毛毡子盖在她身上,她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午觉。
等云旋醒来的时候,军人正在案几后翻阅着文书,他一边看,一边在宣纸上快速写出一行行纤毫小字,以作记录。
云旋见状立刻很体贴地表示要帮上颢磨墨,可惜她个子太小,根本够不着案几,于是上颢搬了张红木椅子,让她站在上面开开心心地捣鼓起墨汁来。
“爹,你忙你的,我不会吵你的。”旋儿很是贴心地小声道。
上颢微笑着点了点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旋儿忍不住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爹,你忙完了么?”
上颢一愣,紧接着很识时务地点点头。
旋儿又问道,“那我能唱歌了?”
“当然能。”上颢微笑道。
于是云旋开始唱歌了,刚开始是轻哼,然后慢慢唱得大声了起来。
她一边磨墨,一边唱歌,唱得高兴了还手舞足蹈,有一回要不是上颢眼疾手快,她已经从椅子上纵身一跃,落地开花了。
云旋唱了好多歌,多数是一些欢快的童谣,可几首曲子却很怪异,没有歌词,她只哼旋律,那旋律让人听得心里莫名发凉,但又会忍不住想要继续往下听。
“这曲子是谁教你的?”上颢疑惑地问道。
“我娘啊。”云旋笑嘻嘻道。
“可她以前从没唱给我听过。”上颢沉思着喃喃道。
“哈哈,原来我娘也唱过歌给你听呀!”云旋并没有抓住重点,她笑了起来,笑了许久才道,“我娘说,这曲子是她姐姐以前唱过的,它只是其中一小段,别的歌她不记得了。”
“哦,是这样。”上颢颔首,却没有多问。
他觉得这曲子的旋律让他很不舒服,可具体究竟怪异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等云旋唱歌唱尽兴了,她又开始跟上颢讲故事。
本来,旋儿喜欢别人讲故事给她听,可上颢根本不会讲故事,于是旋儿感到自己有责任让这个日子过得乏味又无趣的爹感受一下听故事的乐趣。
云旋讲的故事都是些神话传说,什么神仙妖鬼,还有蜜蜂公主,百花仙子,其中有些是云檀讲给她听的,有些则偶尔从说书先生那儿听来,还有些是她道听途说的。
那天,旋儿讲的是个关于花仙狐妖的故事。
相传清丽的司花神女与魅惑的黑狐妖结怨,被施法沉睡在仙湖中央。
某一日,一朵浅蓝色的雪花爱上了沉睡的神女,化身秀逸的蓝袍少年陪伴在她身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司花神女始终没有醒来,浅蓝的雪花渐渐感到了疲倦和绝望。
有一日,黑狐妖女重游故地,她看上了那个蓝袍少年,于是她走上前,吻了他的脸颊,“俊人儿,跟我走吧,你的司花神女是永远不会醒的。”
浅蓝的雪花动摇了,他犹豫了片刻,决定跟黑狐妖女一同离开。
那一刻,司花神女在睡梦中伤心地呼喊起来,“还我,还我!黑狐妖,把那浅蓝的雪花还我!”
可黑狐妖只是妖魅地笑着,腰肢款摆地带走了那个俊逸的少年。
很多年后,司花神女终于冲破法术醒来。
她赶去黑狐妖的领地寻找那朵浅蓝的雪花,可是他已经完全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冰蓝色的少年,而是黑袍黑发,双目赤红如血,他邪佞地望着她笑,“自从离开了你,我才发现,世间美丽千万种,根本无需执着于一人。”
司花神女最终伤心离去。
旋儿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一会儿模仿司花神女伤感的口吻,一会儿又是黑狐妖邪媚的笑,还有浅蓝雪花的薄情与绝望,无不惟妙惟肖。
“这个故事是你娘讲给你听的?”上颢轻轻问道。
“是啊。”旋儿笑着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依她的性子,想必会喜欢这样的故事。”上颢淡淡笑了,他觉得那人的笑容就像这个故事一样,悲伤又美丽。
夜间,上颢送旋儿回去,当时云檀已经在屋里等候了。
她碍于洛娘在场,不敢对上颢表现得太亲切,只是故作冷淡地问了几句关于旋儿的话便心虚地沉默下去,一言不发。
等上颢走了,云旋立刻向云檀跑了过去,她抱着女儿在桌子边坐下。
云旋兴高采烈地跟她说她一整天都干了些什么事,说累了便靠在她怀里休息,一脸懒洋洋的幸福模样。
洛娘沉默着坐在灯下继续缝补她的衣服,她是个极其节俭的老人,手里永远有补不完的衣服。
云檀不敢说话,她低着头煞有介事地逗弄着女儿,生怕洛娘下一刻就会疾言厉色起来,责怪她不该跟敌国人暧昧不清。
女郎总觉得别人对她心怀怨怼,而事实往往并不如此,压力与烦扰多数都是自己想出来的。
半晌,洛娘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语气平淡,就像在提一件琐碎的小事,“公主啊,你知道,我从你很小的时候起就陪着你了,算得上你半个亲娘。其实……如果单从为娘的心来看,我还是挺满意这个女婿的。”
云檀吃了一惊,她没想到洛娘竟会说这样的话,不由尴尬地开口道,“洛娘,你在说什么呢……”
“我在说什么你心里很清楚。”
洛娘慢悠悠地穿针引线,她显得心平气和,“这年轻人很有教养,长得也俊,每次来都礼貌得很,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其实无论他进来干什么,我这老婆子都拦不住他,可他还是会探问一句,哪怕我从来都不理睬他。”
云檀听罢有些不满意地望了洛娘一眼。
“你不要怪我冷漠,他到底是个敌国人,”老人感觉到她的目光,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有些没好气地说,“怎么?难不成我见了他还要热情地说‘呦,孩子他爹来了,快坐下喝杯茶’?”
云檀掩嘴笑了起来。
洛娘叹了口气,又道,“但是你要知道,不管他是好是坏,只要是敌国人,我就不能在他面前丧失尊严。”
此言一出,云檀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她明白洛娘说的话,于是勉强附和了一声便抱起旋儿向里间走去。
那晚,她又是彻夜无眠。
五日后,云檀终于告别了旋儿前往璇玑海。
她连夜出发,那晚月色清朗,月光零零落落地倾洒在满地的繁华中。
马车轱辘而行,当它缓缓穿过人流,驶入凌波湖上的白玉长桥时,栏杆边,一对如玉的少年人映入了女郎的眼帘。
少女一身轻飘飘的水绿襦裙,由内而外透着一股逼人的灵气,她的腰杆挺直而柔韧,远远望去宛如一管皎皎青竹,迎风拂动。
少女身边立着一个俊雅的少年,他年方弱冠,一身雪白衣裳,一头如墨乌发,不知是湖水倒映还是少女的绿裙过于鲜艳,细看之下,少年的眼眸竟是浅浅的莹绿色,透着几分忧悒之气。
云檀撩开窗边的帘子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她惊讶地发现那不正翠吟和七王爷身边的俊秀跟班么?难道翠吟这丫头还真是跟他好上了?
女郎狐疑地放下了帘子,她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那个少年熟悉的白色身影,以及他浅绿色的眼眸。
她有一些不安,一些疑虑,可她不敢多想,因为现在已经来不及考虑这些了,璇玑海之行迫在眉睫。
她想,等她回来一定要好好探询翠吟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