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2 少年旧识

作者 : 幽客

连绵的群山离大海很近,浪打暗礁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空阔的天地间。

大片大片的嫣红绽放在山坡上。

夜幕低垂,弯月如钩,寂静的山岭后,月光朦胧而寥落。

山坡上的花事早已阑珊,可遍地的花红却依然未褪,仿若少女的脸颊上残留的胭脂,还依稀带着昨夜的娇媚。

黑暗的枯林内,夜风吹起满地的落叶,发出萧瑟的沙沙声。

一辆马车轻驰而来,车厢上系着一盏风灯,它飘飘摇摇,在这荒寒阴森的深林中如同一点会移动的鬼火。

有人埋伏在这片树林里,他们匍匐在地上,藏身于层叠的枯叶底下。

鬼火一样的风灯越飘越近,八条人影忽然同时飞腾起来,他们扑向了同一个目标,像是一群索命的厉鬼。

落叶打着旋簌簌而落,血雾和刀光交织成一片。

可马车却依然在前行。

赶车的是一个披着黑袍的高大男子,他有条不紊地抽打着马匹,好像根本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拼杀。

遍地的落叶里,有人遁地直追,快如滚球。

一声爆响之后,一个彪形大汉破土而出,猛虎般扑向赶车的男子!

两人顿时扭打成一团,一番较量后双双滚下车去。

马儿受到了惊吓,嘶鸣着在林中乱窜。

一只手,一只纤滑如玉的手从车帘内探出。

它轻轻握住了缰绳,温柔地勒停了马匹。

马车渐渐停止,一条魁梧的黑影从天而降。

他的手中有剑,长剑带风,风里有浓重的血气,它们混合在一起径直袭向车里的人。

剑锋就停在女郎的秀颈边轻轻颤动,车帘吹起的一刹那,那持剑的人忽然不动了。

他的目光凝滞了,剑也停在半空再也刺不下去。

坐在车里的是个绝色丽人,她长发雪白,容色清艳,一双善睐的明眸亮如秋星。

此刻,她在笑,笑得又甜又媚。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我?”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轻声问着,目光清亮而柔和。

黑衣大汉的面容起了一丝奇异的变化,他好像忘了他是来干什么的,因为一个崭新的,香艳的念头占据了他的脑海。

可就在他心猿意马的一刹那,原本纹丝不动的女郎忽然动了。

她莲足轻抬,裙裾一翻,大汉只觉手腕上忽地一痛,于是五指一松,长剑便当啷落地。

车内的丽人趁机倾身而出,她手按车辕,灵巧地侧翻轻跃。

“你——”黑衣人蓦然醒悟,他一声狂吼,双臂探出,左右擒去。

可她的身形自他眼前一闪而过,转眼,柔软的胳膊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脖子。

他只觉得颈间一凉,紧接着便是一阵尖锐的剧痛,鲜血顿时狂喷而出!

女郎快速拔出匕首,一记倒翻,迅速退出半丈远。

中刀的黑衣大汉轰然倒地,至死仍怒目圆睁。

他想不明白,因为有人告诉他,这个女人不会武功,只会跳舞。

一个只会跳舞的女人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这到底是为什么?

其中又有什么玄机?

难道‘武’与‘舞’本就有相通之处?

一个绝佳的舞者或许本就是一个不出世的高手。

恶斗结束,林内平静依旧。

方才断后的几个黑衣护卫纷纷围拢上来,当首一人低声问道,“公主,这拨人是什么来头?”

“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应该是苏律派来的人。”云檀悠悠道,她忽而一笑,“那怕死的家伙果然往璇玑海逃了,哪怕处境狼狈至此,他都不忘要取我性命,真是勇气可嘉。”

说着,她轻俏俏地走到马车边,低头观察起那个死去的黑衣大汉来。

这人彪悍的身形体格,以及耳垂上佩戴的铜环,无不昭示着西原武士的身份。

“啧啧,果然是苏律的人。”

云檀踢了踢那人壮硕的肩膀,长叹了一声才道,“咱们走吧,前方就是黑礁崖,可别耽搁了时辰。”

说罢,她一踩车辕,重新跃上了马车,口中还喃喃抱怨着,“喝了羊乳酒还跑出来杀人,老远便闻着那股怪味,真叫人恶心……”

万里晴空下,璇玑海风平浪静,朝阳的明光一束束照耀在湛蓝的海面上,目力所及之处尽是粼粼波光,水中沉鳞竞跃,生机勃勃。

经过约莫大半个月的行进,祖延帝的銮驾于昨日平安到达,虽旅途劳顿,倒也一路顺风,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天水陵一带的百姓沿街载歌载舞,举家同庆,四处是一派欢腾的景象。

祖延帝在临海的行宫中歇下,依照吉日将于五日后出海,大摆祭典,求海神保佑子民安康。

今晨,上颢出海巡查水兵各营的准备情况,同时勘察一番近海的岛屿以及峡谷。

海上水兵分为前后左右中五营,前营为红,后营为蓝,左营为青,右营为白,中营为黑,每船有甲长一名,兵夫三十名,各甲各器两面防守,相隔分布,面外而立,各营水兵只以旗帜为标识,只听金鼓为号令,不听任何人口言语,即使天子也不例外。

上颢一路巡去,发现每营每船都已准备妥当,井然有序,他本以为今晨的巡查会很快结束,可行至后营,忽有一阵骚乱出现。

原来,离后营五里外,有一处奇险阴深的海上峡谷,其中常有异响,声如飞鸟嘶鸣,野兽低吼,诡谲莫测。

上颢对璇玑海的水中巨兽并不了解,只是在皇城中略有耳闻,它们听上去就像神话传说一样,既可疑又可信。

后营中分派战船,有意提前入峡谷探测,上颢主动上了哨船。他必须在祭典开始前对这片海域中隐藏的生物有所了解,万一祭祀那天有什么鬼东西从水里冒出来,他还能有应付的能力。

带领整支侦察船队的是一名年轻校尉,姓姜,名少安。上颢听到这个名字时流露出一丝惊讶,他想如果不是同名,那应该是他的旧识。

果然,“上颢——!”

不远处,一个与之年纪相仿的军人走上了哨船,他的脸上带着自然洒月兑的微笑,正向上颢张开双臂,大步走来。

姜少安比上颢大一岁,多年前在皇城中,曾与上颢在同一支队伍里接受训练。

他是个胸怀坦荡,蔼然可亲的人,个子在军人中不算高,但体格匀称,矫健精悍,笑起来的时候总是不加掩饰,分外爽朗,从前总有人拿他开玩笑,说他的笑声两里外都听得见。

“我就知道,皇上一来,你也必定会跟到这妖物丛生的鬼地方!”

姜少安热情地拍了拍上颢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落落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一点也没变,见了熟人还是半点热情都没有,非要把自己的好处统统都藏在里面。”

“你也一点都没变,”上颢闻言淡淡笑道,“我方才在两里外就听见了你的笑声。”

姜少安再次朗声大笑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了甲板,水手们立刻各自就位,扬帆。

“听说这些年你成了这一带击杀海怪的行家?”

船只乘风而行,海风阵阵,远方天水一色,碧蓝如洗。

“行家倒是算不上,可总得有个人站出来做些事,不然大家都放不开胆子。”姜少安说着从腰间取下一个方型酒壶,拔出壶塞便往嘴里灌。

那并不是好酒,而是劣酒,非常烈的劣酒。

每次出击前他都要喝一些酒,才能保持平静。

上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喝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问道,“你喝酒是不是为了壮胆?我记得你以前可没有什么迎击海怪的胆子。”

姜少安立时被酒呛得咳嗽起来,他一边咳一边笑,还使劲点着头,半点都没粉饰自己的意思,“不管是上战场还是出海,我都得喝点酒,不然就会怕得屁滚尿流。”

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上颢的脸上也流露出明显笑意,两人同时都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来。

很多年前,他们都只有十五六岁,在同一个将官手下受训。

姜少安是个很有作战天分的人,他虽然个子不高,但动作轻捷灵敏,平时训练也是勤奋刻苦,毫不懈怠,可他有个致命的弱点便是极度胆小,缺乏自信。

他与上颢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一对一的实战演练当中,当时两名少年各执短刀,严阵以待,姜少安早就听闻上颢年纪虽比他小,但能力出众,于是比试前,他就开始惶惶不安了。

等到上场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对手。

那是个外表异常冷峻的少年,他觉得他的眼睛像两个冰窟窿,让人见了便心生寒意和畏惧,于是自然而然地将他归于冷酷可怕一类人中。

面对如此对手,一阵强烈的恐慌将姜少安本就所剩无几的信心击得粉碎。

可他看上去还是很平静,很沉着。

这是一个很具欺骗性的优点。

上颢由此认为他是个强大的对手,个子虽小,但蓄满了力量,随意的一个站姿便攻守兼备,因此决不可小觑。

随着将官的一声令下,姜少安当即先发制人!

他心跳得像打鼓,只想快些结束这场比试,于是率先挥起短刀,霍霍舞动,顿时银光大盛。

上颢将短刀横于身前,镇定地站在原地,他剑眉微蹙,显然从没见过这样‘神奇’的刀法,简直变幻莫测,来去无影。

随着对手越逼越近,上颢仍未想出此刀破解之法,只好迎刃而上,一刀斜劈。

只听‘叮’得一声响,姜少安大叫一声,手中的刀竟是轻易地飞了出去,紧接着人倒退了三步,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老半天没有爬起来。

上颢摘下了头盔,他收起刀,默默望着倒地不起的对手。

他想,这是他生平遇到的第一个奇迹。

将官当时对姜少安的表现很不满意,便令上颢平时对他多加督促,每过七日,他就要亲自检阅一番。

所谓‘亲自检阅’是一个残酷的过程,姜少安极有可能会被刀术将官打得头破血流。

起初,他也很忌惮上颢,因为他觉得这冷酷的少年和那个出手狠辣,不苟言笑的将官简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可勉强一来二去地混熟了之后,他才发现上颢只是生性严肃,寡言少语,若非特别亲近投缘,他很难跟人有说有笑起来,倒并非冷酷无情,于是姜少安对他心生了几分好感。

上颢自从得到了将官的命令,便尽忠职守,想方设法地让他恢复信心,时而鼓励,时而训斥,可最终都无济于事。

不过对此,上颢自己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因为以他的说话方式,无论鼓励还是训斥听上去都没什么差别。

直到有一天,两人结束训练,冒雨走出练兵场,姜少安突然故作轻松地问了上颢一句,“你见过元侯爷的女儿,元婉凌么?”

上颢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元侯爷是先帝时期的肱骨之臣,如今上了年纪,隐居乡野,却时常会带着女儿来拜访一些朝中旧友。

姜少安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他自从见到了元婉竹后便心神荡漾,魂牵梦萦。

元婉凌是个秀美绝伦的少女,她出身高贵,举止得宜,可惜优雅的风度掩盖不了她骨子里的高傲冷漠,她除了对权贵重臣稍显热情外,对其他人的态度简直傲慢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姜少安当时年少,无非是为那媚人的容貌而神魂颠倒,至于她高傲的个性,他倒是一无所知。

“你觉得她怎么样?”少年当时强自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问道。

谁料上颢谈起元婉竹的神态却是冷淡又鄙夷,只听他冷笑道,“元婉凌嘛,就是个见了高官献媚,看到平民就鼻孔朝天的小姑娘,除了脸蛋漂亮,没别的——”

上颢的话没说完,姜少安迎面就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打得他差点不省人事,剩下一整天都眼冒金星,不过也正是这一拳,让姜少安的信心瞬间得到了重塑,因为他惊喜地发现,即使是战绩过人的上颢,也照样可以被他一拳头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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