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浅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
他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睛慢慢张开,带着倦意,疲惫,从容,茫然,还有几分病态,那是怎样一双好看的眼睛,银白清淡,世俗不染,明亮深邃,幽泉一般,清澈干净,孤寂中似又透着月亮绝美的清辉。
待他的眼睛完全张开,我道:“你醒了。”
他艰难的从床上坐起来,我伸出手想扶他,又在空中收回来,他醒了,却生疏了,我和他根本就不相识,或许我也就知道了他,但他从来没有见过我,我只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他盯着我,余光将房子内扫视一遍后问:“你是谁?这里是哪里?”语气冷的可以结出冰来,戒备着周围他不熟悉的一切。
“圣巫山,我是这儿的巫女,你晕倒在我的地方,我救了你。”
“是吗?那我不谢了,我睡了多久?”一字一句,清晰冷傲,却也温和气势。
“一天一夜。”
明浅有一丝无奈的冷笑,他已知道自己的身体接近极限了吗?沉睡昏迷的时间越来越久的话,死亡的声音就越来越清晰了。
只是,不同的是,他遇到了我。
他掀开被子,略微摇晃的站起来,雪白衣衫凌乱披在身上,安静优雅的向下垂着,轻微摇晃,衬着他惨白如雪的面容,即使在此刻,也风采依旧。
我道:“你想干什么?”
他没看我:“现在我已经醒了,该离开了。”
“不行。”我回答的坚决。
“为什么?”
“因为再过几天你身体就可以痊愈,现在你若离开,遇上魔族中人,必死无疑。”
明浅笑的轻狂:“治愈,就凭你一个人类?”
“是,只要给我几天就行了,你若不信,可以试一下你的力量?”
明浅看我,严肃认真,我亦以同样的眼神回应他。
半响,他闭上眼睛,我知道,他正按照我的话去做,我便耐心等待。当他睁开眼睛,审视我的时候,我已在微笑。
我道:“所以你现在不能走,净果正将你体内的力量与身体慢慢融合,现在你的身体还是一样虚弱,只要过几天就好了,那时候走也不迟啊。”
“你说净果?”
“是,落雾崖上世上仅存的一株。”
明浅不语。
“你的命是我救的,我有责任将它继续下去,无论你想做什么,现在都还不是时候,更重要的是,你是神族人,拥有如此强大的能力,更不能随意死去,群魔当道,现在人类百姓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们了。”
“这是你救我之后的命令吗?”
“是恳求。”
“我答应你。”
他坐下来,双目有渐闭的趋势,这样支持着自己不倒下一定很辛苦,更何况还是带着伤的身体,虚弱的同时无力的抗拒着疼痛,他把这些冷冷的放在心中,苛刻的对待自己。
“要不,你睡会吧。”
明浅无力的点头,轻躺下,昏沉的睡过去。我亦替他盖好被子。
起身看见桌上满满新鲜的大果子,才想起来,竟忘了叫他吃些东西,这些小精灵们对他的心意啊,不过也不急,目前来说他休息好才是最重要的。
推开门,冰冷的雾气流水般袭进来,三月彻骨的凉意融合在雾气里,白纱一样流遍房子每一个角落和明浅身边,雾中,隐隐约约的美丽。
简单的早餐过后,生命的一天又开始重复,这种平静也逐渐成为一种幸福,连同我的心,一起沉沦。
花精守护的圣女花还是没开,它执着的不开,便是甘氏执着的等待,或许花和我们一起在等待,花苞三百年以同样的姿态沉睡在枝头,也只为守候故人重归现世的那一刻。
去落雾崖上采了一些净果与草药后,我和精灵们在林中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那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中天,整个山林明亮,美丽。我光着脚和它们一起嬉闹,忘记了生命里时间的流逝。
林中,精灵们的笑声清澈好听。
欢笑里,幸福如歌。
我躲在树后,微笑着伸出头,花精正在空中飞舞,渴望寻找到我们,抬眼看去,各个小精灵或躲在树杈间,或隐藏在稠密的树叶里,或和我一样,小心翼翼的藏在树后。
忽然,丛林间有笛声一缕缕从远处传来。
笛声悠扬,清越,婉转,在林中低低吟唱。
时而忧伤,如春色里连绵的小溪,在碧草间静静流淌,时而澎湃,如波涛不止的大湖,巨浪滔天,时而沉痛,如一段尘世间至悲至恨的幽怨。,
我朝着笛声传来的方向痴痴凝望。
小精灵们全都安静下来,沉浸在优美的笛声里,忘却了进行的游戏。
笛声不断。
我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出,小精灵尾随而来。
三月最清澈的阳光下,我的小房子外,绿茵草地上,明浅一袭素白的衣服,洁白干净的耀眼,他席地而坐,双目轻闭,被微风卷起的头发柔美优雅的飞扬。
一支玉笛,被他修长的双手握着,在他唇边吹出最动听动人的乐曲。
良久,曲毕。
明浅睁开双眼,平静直视前方:“当作谢礼。”
我不解。
“当作你救我的谢礼。”
我笑着在他身边坐下来:“这么美的曲子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恐怕今生都难以忘记了,谢谢你。”
“是我谢你。”
我微笑:“对了,身体怎样,已经能自由活动了吗?”
明浅微点头。
比我想象中恢复的要快,毒气侵蚀加上本身灵力侵蚀,已经身处死亡边缘,而他竟凭惊人的毅力好得这般快,我想他是时候服下第二颗净果了。
精灵们在我们的上空开始玩耍,嬉闹,引出醉人的笑意。
明浅微抬头,懒散的看着天空,幽明的阳光直直的落入他眼中,映出满目的清澈光辉,干净如泉。
“自打出生开始,就带着一身强大的神力,家人引以为荣,这本该也是值得炫耀的,一出生,便注定成为神族最厉害的人,未满十岁,就再无对手,包括伟大的父亲。然而上天赐予的越多就要失去越多,这强大到我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回忆起过去,是终日躺在病床上,沉睡,吐血,越长大就越虚弱,是注定了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人。”
明浅低语,仿佛说着遥远的故事,他接着道:“死,也没什么好怕的,死亡轻易简单,离开这个世界,就再没痛苦,如今却不同了,感觉到体内的变化,我也可以不死,也可以活下去,一直对我来说奢侈的事情却在这几日成为平常,我也可以像正常人活着,不必忧心明日了。”
他闭上眼,有低下头来,平视我,嘴角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我竟然会和一个人类说这么多,还真不像我。”
我道:“人类正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才更能体会他人的悲哀,更能了解生命苦短以及活着的意义,我很高兴你能与我说这么多,十八年了,你也是第一个跟我说这么多话的人。”
“这里就你一个人类吗?”
“恩,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她死后,就只剩下我了。我们是巫女,世世代代隐居在这儿,从不与外界交流,偶尔会去教村里的人驱魔,基本不理世事,前几日,我感觉到村中的邪气,又迅速消失了,想必是公子所谓吧,公子身上的伤也是在战斗中弄的吧?”
“是的。”他无心点头,并不放在心上:“我叫明浅,你唤我明浅就好。”
明浅看上去仍是脸色苍白,身体依旧虚弱,白衣胜雪,托着那份来自眼底深处的疲惫,越发动人俊美。
我点头:“好,明浅,我是甘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