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直到天完全黑了,天明妈才领着继承回到了家。她走进天明爸有屋子,看见天明爸坐在凳子上,就问他吃了饭没有。天明爸本想说自己还吃啥,但话到嘴边却又被他咽了回去。说没吃又能怎么样?难道她还会为你做一顿吃的吗?就是她忽然良心发现了,做一顿饭,他又怎么能吃的下去,肚子里的空间几乎被那个肿块占完了。
天明妈见天明爸没说话,就没再说什么,领着继承到窑里睡去了。她今天之所以回来晚,是因为放了学后,她忽然特别想吃一碗羊肉泡馍,于是就领着继承到街道上的“玉种羊肉馆”里去,吃了一回,所以才回来晚了。
天明爸知道这些,因为他还能闻得到她说话时嘴里发出的羊肉膻味。他也多么地想喝上一口羊汤呀,哪怕只是一口光汤,一口啥肉丝都没有的光汤,他死了也不后悔。但,这不可能。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多少年都是这样的,人家是有道理的,孙子要吃啥她就会去买啥,至于自己,哼,不过是多余的。他这样想时却并不觉得有多委屈,只要孙子长地好,身体好,自己饿一两顿又算什么。他的这种想法实际是是很多老年人共有的想法,农村人常说:“爷爷爱孙子时不要脸。”这话到是真的,这种隔辈的亲情,常常是年轻人难以理解的。但是天明妈却把自己的丈夫从不放在心上,她从年轻时就一直这样,只知道自己享受,从不考虑天明爸。现在领着继承去吃饭,只不过是一个借口。
天明爸一直坐到半夜。屋子里更冷了,天明爸觉得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快来了。他不再顾忌疼痛,咬了牙爬到炕上,从炕柜里取出自己那件洗地发白的蓝衬衫,换上。从墙上的钉子上取下挂着的布剪,放在枕头边上。又慢慢地月兑去了衣服,仰面躺在炕上。土炕很冷,今天他没有烧,他感到脊背凉的厉害。凉就凉吧,自己这一生也就这样了,活地窝窝囊囊,什么愿望都没有实现,死的时候难道还要自己再亲自烧个热炕吗?那又有什么意义?他大睁着眼睛,看着昏暗的房顶,房顶上的椽子很像人的肋骨,一根根地,但这些木头的肋骨后面是泥土,是瓦片,那么他自己的肋骨里面让他疼得受不了的这个东西是什么呢?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再让他留恋了,就伸手拿来放在枕头边早就给自己准备好的布剪,照着肚子里那个肿块狠劲地一戳。……
第二天,天明妈起来和继承上学的时候,没有到天明爸的屋子里来。她一贯是这样。中午她领着孙子在别人家蹭了一顿饭,没回家。直到下午。她回到家中,推开天明爸的屋门。
一股腥臭的怪味猛地从屋子里窜出来。
“你怎么了?屙到炕上了吗?怎么这么臭?”她做作地捂住鼻子,骂。
继承在外面也听到了,走到屋门口,皱了一下眉头转身走了。
天明妈不见天明爸吭声,心里觉得不太好,硬着头皮到炕边一看,只见天明爸两只手捂着肚子,身体蜷缩地像一只蛴螬,炕上満是肮脏的的血污,那些血污已经凝结成黄黑色的污痂。天明爸就躺在这滩黄黑色的血污中间。
“啊,你怎么了?你死了吗?”天明妈吓得尖叫一声。
可不嘛,天明爸的眼睛睁地大大的,眼珠子似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也许是他想看到谁,却最终失望之极,在这个世界上,他在临死的时候还想看见谁呢?他半张着嘴,脸上的肌肉也变了形,可以看得出他死的是相当地痛苦,他或许是想叫出声来,让人来帮帮他,或许只是为了强忍我们不能想像的疼痛。是啊,一刀怎么会让一个人瞬间毙命呢?从那满滩的血污来看,那不是一个小小的剪刀洞就可以引出来的。
天明妈吓疯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恐怖的一幕。死人她倒是见过,但那都是安详的,是在别人穿好了宽大的老衣摆在床板上的样子,不像这样。她跌跤爬扑地从屋里出来,奔到大门外,四下里找不见一个人。也是,这个时候正是玉米间苗的时节,哪有闲人呆在家里,就连正上小学的小孩子们都是一放学就到地里帮大人的忙去了。
天明妈跑到利娃家的崖背上,喊了几声,没有人声。又跑到天有家里,只见建平和梅梅两个人坐在门洞里,腿上搁着书包,正在那里做家庭作业。
“建平,你女乃女乃在吗?”
建平抬起头来看了看她,面无表情地说:“可能在玉米地里呢吧?我回来没见着。”说完又低头做作业去了。
“那你去给我找一找行不?你看你十女乃女乃我老了,走不动了。”天明妈坐在门洞外,想让建平给她跑跑腿。
“你啥走不动了,我见你天天都在学校里呢。”
“那不是没办法嘛。”天明妈还想再说几句。
建平和梅梅蔑了她一眼,继续写他们的作业去了。
天明妈见两个女圭女圭都不再理她了,只能又站起来,找其他人。
“对呀,应该先去找天虎爸嘛,他现在是刘家的老大么,我怎么把这茬给忘记了。”天明妈手一拍,想到了该去的地方。这会儿她的心情平静了些,就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想着见了天虎爸该怎么说,她可不想让天虎爸骂她。但是……她忽然意识到:天明爸那个样子,肯定是昨晚上就死了,而自己直到这会儿才发现,这个谎该怎么对天虎爸编呢?她不敢往前走了,干脆就坐在了路边的土坎上。塬边的地里,还没有什么人,这主要是因为人们不太喜欢在塬边种玉米,塬边上风大,高杆作物的玉米被大风一吹就有可能折掉,所以大多数人都愿意把玉米种在塬心里,那里土壤肥沃,地块平整,交通方便。天明妈向四周贼兮兮地看了一下,心里想:还是先叫个什么人把天明爸的尸体收拾好了再说吧。
她又慢腾腾地回到了家中,但一到那臭气四溢的门口,就全身又起鸡皮疙瘩,不想进去了,她怕脏。她到窑里一看,继承正趴在沙发里小声地看着喜羊羊大战灰太狼。
“继承,”她轻声地叫:“你……你给咱跑一趟去,行不?”
没有回声。
“继承,你到坳里找一下你五女乃女乃,叫她来帮着把你爷擦洗一下,穿穿衣服,你看行吗?”
没有回声。
“继承……”她又轻声地叫。
“哎呀,你烦不烦?你自己就没长腿么?不看我正忙着呢嘛。”继承皱着眉头,虎着脸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