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多宝把齐母扶到炕上后就一言不发地跪在她脚边,她怕齐母发火吓着瑞瑞,早把他送到张大嫂子家去了,这会屋子就只有这娘两。等齐母哭声慢慢停下来,齐多宝才低着头恳求道:“娘,你让我去吧。”齐母抽噎着恨声道:“你想都别想,我就死了也不让我闺女去当学徒!”齐多宝软声求道:“娘……”齐母模了一把眼泪,看着跪在地上的自个儿闺女,心里又心疼又愤怒,她大声质问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就非得去当学徒,在家本本分分的当个好女子,将来娘给你寻个好人家,平平顺顺地过一辈子不好吗?你怎么就这么不安分?”
齐多宝抬头看着哭红了眼睛的齐母平静地道:“娘,我不是不安分,我只是想给你和弟弟更好的生活,我不想再让你每天累死累活地种地,不想让你给别人下跪,更不想让你被别人拿来耍笑,我想让瑞瑞去学堂,想让他有出息,想让他走出这个村子。娘,爹没了,但是这个家不能都落在你身上,我也想帮你啊,娘。”齐母一边听她说,一边哭得泣不成声,齐三走了五年了,这五年里的艰辛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一个女人,齐多宝再过几年就要定亲了,可是嫁妆在哪呢?没有好嫁妆,就是庄家户也看不上她啊。还有瑞瑞,眼见着一年比一年大了,却一个字也不识,她心里也急,也上火,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男人没了,一家子吃饭都是问题,念书?那是痴心妄想啊。曾经齐大家的劝她把齐多宝卖了,这样瑞瑞的束侑钱就出来了,上几个月认几个字就行了,可是她不甘心啊,手心手背都是肉,没了哪一个那都是往她心上戳刀子,让她痛不欲生啊。
齐母低头看着她道:“你知道女学徒要想出息有多难吗?”她筋疲力尽地摆摆手不让齐多宝插话接着道:“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完了,再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去。在咱们大宁朝,甚至前朝都有女学徒,可是能出师的却没几个。你知道为什么?”齐多宝摇摇头,齐母叹口气道:“这第一,女子身娇体弱,干活时就比不上男子,师傅们教导的时候难免懈怠;第二,女子到了年岁就要备嫁,往往学不了多长时间,出嫁之后夫家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再抛头露面的,就是学得再好,深宅内院的也没了用武之地;第三,你也大了,这些话你早晚也能听见,我就直说了。一个女子和一群男子一起学艺,先不说是否名节有损,就说那师兄弟里就没有一两个手眼不老实的?要是起了歹念,那是师傅也不管的,多半就由着去了,毕竟去当学徒的,也没有富贵人家女儿,都是家里实在养不下去,又不肯卖了的,糟蹋也就糟蹋了,谁又敢说什么的?有的女学徒没等到出嫁的年纪就被迫嫁了师兄师弟,还有的干脆就给师傅做了妾。实话说,不少穷人家也是打的这个主意,毕竟要是嫁了师兄弟或者师傅的话,嫁妆就少了,有的干脆就不要了。所以在咱们大宁,女学徒地位实在低下,走在街上都受人白眼的,更有坏小子手脚不老实,上前,上前……”齐母没在说下去,可是齐多宝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竟然是这样,怪不得齐母反对的这么厉害。齐母叹口气道:“大丫,你和瑞瑞都是娘的心头宝,娘就是再苦再累也没关系,娘就是希望你们能好好的,娘就知足了,真的,什么出息不出息的,真没那么要紧。再说今年咱家的地也要回来了,以后一定一年比一年好了,你别再想去当学徒的事了,好不好?”
齐多宝跪在地上,反复地想着齐母的话,当女学徒会受到的非议和辱骂,会遇到的困境甚至绝境,她一点一点细细地想,想了一会她又想起上辈子,那时候她还是个孤儿,小小的一个人每天站在孤儿院的铁栅栏边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看外面的父母领着任性的孩子,看孩子手里的冰淇淋和身上的新衣服,那是她羡慕的要死。当有第一对夫妇愿意领养她的时候,她高兴坏了,她在新家很乖,非常乖,但是后来那对夫妇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开始她也很高兴,她觉得她有了个弟弟,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什么好吃的都给他。可是没过几天,她就被送回了孤儿院,那个她叫了一年爸爸的男人弯下腰对她说:“对不起啊,阿姨现在很忙没办法照顾你,以后我们会来看你的,好不好?”阿姨变成妈妈,妈妈又变回阿姨。她站在门口看着男人上了车,从头到尾都没回头看她一眼。从那之后,就像是中了个诅咒一样,她不停地被领养,又不停地被抛弃,直到她十六岁。从小她就是活在别人的嘲笑里,小孩们似乎更知道什么样的语言更能给人最大的伤害,她开始会打架,会骂人,会在别人辱骂她的时候一拳打断他的鼻梁。
齐多宝想着想着就笑了,辱骂嘲笑殴打,她什么没经历过,这会有什么可怕的,难道就为了这些还没实现的苦难而退缩吗?不,她想,她绝对不会后退,让她把自己的一辈子拴在一个不知道可不可靠的男人身上,那还不如让她去死。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她绝对不会让别人决定她应该走什么样的路,谁都不行。
齐多宝抬起头迎着齐母期待的目光,轻而坚定的说:“娘,我要去。”齐母闭了闭眼,泪珠子一颗一颗地砸在她带补丁的裙子上,她颤声道:“大丫,娘求你…….”齐多宝也觉得难过,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说不去了,可是她到底忍住了,她抓住齐母的手放在自己剪的乱七八糟,东秃一块西少一撮的头上,笑着道:“娘,你看,现在我就是个光头小子,以后我也会是一个小子,我不当女孩了。娘,以后你就又多了个儿子了,我会帮你撑起这个家,好不好?”齐母再也忍不住地一把抱起齐多宝,嚎啕大哭起来,齐多宝趴在她怀里,慢慢的含着泪笑了。
那天齐母同意之后,又帮齐多宝修剪了一下她那惨不忍睹的脑袋,一边剪一边哭,齐多宝只好说些有趣的事,逗她开心。眼见着就要到年关,齐多宝的意思是年后就走,齐母不大同意,想等天暖了再送她去城里,齐多宝又是好一通求,齐母才勉强答应过完正月就去。
齐母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自己女儿去当学徒,但是为了孩子的将来也只好趁着年前去城里赶集,好好打听一下有没有正要收徒弟的好的手艺人,打听了半天,回去之后又和齐多宝商量。齐多宝一直记着在族长家看见的那个八角的木质宫灯,她觉得木匠一定是个赚钱的行业,毕竟无论穷富,家里办喜事的时候都是要做上几样新家具的,更有讲究的大家族年年都要换家具,所以她一心要学木匠,齐母却不太同意,她觉得木匠太累了,不适合女子,她倒觉得做个裁衣匠挺好,又轻松又适合女孩子。可是齐多宝铁了心要做木匠,母女两个差一点就谈崩了,齐多宝又哄了半天,最后还是齐母妥协了,隔天去赶集的时候又打听了哪有好木匠,要手艺好为人正派,有妻有子的。最后还是听村里的人说,族长四爷成亲的时候在邻县打的家具,那木匠的手艺没话说,听说还是南方来的,那花雕的简直绝了,齐母默默记下那木匠的地址,回去给齐多宝一说,齐多宝马上就决定了,就去邻县。
年前齐母除了准备过年的东西之外,就是动手给齐多宝做男孩子的衣服,她现在头发都剪光了,身量还没发育,看着就是个瘦弱的少年。齐母怕她当学徒衣服坏的快,自己又不会缝补,加紧地给她做了十多件外袍,四季的都有,怕她长得快每个袖口底边都预留出来一大块。又是给她做鞋,齐多宝看她这样为自己操劳,心里也难过,倒是格外的乖巧。
今年因为地要回来了,家里也宽松了,年也变得好过起来,齐母给瑞瑞也做了新衣服,又买了些糖果,瑞瑞高兴的不得了,上蹿下跳的一刻也不肯消停。齐母和齐多宝都默契地不提年后齐多宝就走的事,这个年倒是过的格外高兴。
年后过了正月后,齐母就是在不愿意也得送齐多宝走了。到启程这天,她把孩子的衣服装了一大包,又用布巾把齐多宝的头包起来,把瑞瑞送到张大嫂子家,拜托她给照顾几天,就领着齐多宝去赶往城里去的牛车了。一路上齐母都不大说话,时不时的倒能听见她小声的抽泣,齐多宝靠近她,偎在她怀里,软声安慰她道:“娘,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吃亏的,我会好好学,等我学会了,你和瑞瑞就能过上好日子了。”齐母抱紧她,小声抽泣着道:“大丫啊,你记着,要是实在不行就回来,咱们宁可不学也不能吃亏,听见没有?”齐多宝乖巧地点头,勉强笑道:“娘放心,娘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和瑞瑞,要不然就把地租出去吧,这样你也轻松些。”齐母也勉强露出个笑道:“那是你爹留给咱们娘三个的地,给别人种,娘还舍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