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雄州百姓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全城的乞丐不再讨钱,讨吃食,统统改了,改成讨米,而且非白米不要,非上好的白米不要。众乞丐散得开,走得远,城里、乡间,甚至离城三二十里的山沟里,莽林中都撒遍了,只要听说谁家有病人,就去谁家讨米,去谁家,就赖着不走。
有好事者就要问问原因了,为啥子不要洞洞钱,不要吃食,只要米呢?乞丐的述说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或爹或娘,或爷或女乃,生病在床,经年不起,好容易遇到一位高手,开一家医馆,声称“有钱的白银一碗,没钱的白米一碗”,啥子病都能治,治一个好一个,治十个好五双。求老爷太太,大爷大女乃,赏一碗白米,让小子尽尽孝心。赏小子一碗白米,就是活人十数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活人十数口,想一想吧,该是几多浮屠?
有人问,救一个人就是活一个人嘛,咋就活人十数口呢?乞丐振振有辞,活了爹就是活了娘,活了爷就是活了女乃,就是活了他的儿,活了他的女,活了他的媳,活了他的婿
或有主家问,你家里人得的啥子病,丐伙计们说得保证与主家病人症状相似,痛苦相似,就连得病的时间也很是相似。一座州城本来就不大,哪经得起几十上百的乞丐搅闹。不到半天,城里城外乃至苗寨彝寨都嚷嚷遍了——南门外新开一家医馆,专治疑难杂症,而且专门照顾穷人,只要白米一碗,就能白骨生肉,枯木开花。
听得大门外面吵吵嚷嚷,乱糟糟喧闹成一片,秀才李肇元打发丫鬟去看。丫鬟回来告诉他,是有名的讨口花子赖三跪在大门口,不给一碗白米不走。李肇元不听还罢,一听是讨口花子起腻,顿时怒火冲天,就要唆使家人动粗。家人自然明白,对谁都能动粗,惟有对乞丐动不得,乞丐要是发起泼,撒起野,连官府都没辙,岂是小小秀才搪得起的。家人外面绕了一圈,回来禀报说:“请二少爷息怒,这讨口的撵不得。他跪在大门口,口口声声说给老娘讨药资。孝子之心不可泯,撵了会让众人笑话。”
想想也是。李肇元说::“咱看看去。”
乞丐赖三跪在台阶下,口里絮絮叨叨念得正带劲:“大富大贵,大慈大悲,大仁大义,大良大善的大爷大女乃哟,赏一碗白米吧,我娘谢谢你,我哥谢谢你,我姐谢谢你,我弟谢谢你,我妹谢谢你,我妻谢谢你,我儿”
李肇元站在台阶上,拖腔拖调地问:“乱叨叨哪样?站起来回话。”
赖三磕过头,站起来,满面“痛苦”地述说,爹爹去世多年,全是老娘一把野菜一把谷皮拉扯大。好容易长大了,能讨口养活她老人家了,也懂得孝顺了。谁想,她老人家得了一种怪病,头晕眩晕。早晨还好,下晚越发严重,起不得床,干不得活,吃不得饭,一天比一天厉害。听说南门外新设一家医馆,明天正式开业,都说郎中的医术高,啥子病都治得,有钱的要价高,没钱的只要白米一碗。说着又念起来:“大富大贵,大慈大悲,大”
赖三的絮叨勾起李肇元的心事。三年前,哥哥考中进士进京作官去了,把个病在床上的老爹扔给他。虽说煎汤熬药,端屎倒尿,扶进扶出,端茶送水,自有下人打整。可是他老人家整天哼哼叽叽,絮絮叨叨,骂鸡骂狗,骂槐骂柳,没事找麻烦,也真让人头疼得受不了。老爹的病与赖三说得差不多,也是头晕眩晕,坐不得,站不得,说晕倒就晕倒。家里有钱,不在乎银子,若是真碰上神医,出手就是捷音,施术立见功效,岂不是皆大欢喜。想着想着,他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扔下句话:“给他挖碗白米拿小碗挖啊!。”
准提宫和尚灵峰与那些指佛发财,坐寺敛钱的庸和尚不同,他不存钱,不置产,略微攒下几个布施钱,反手就施舍给穷人。
几天前,灵峰在佛前打坐的时候,忽然有所感悟,佛祖的慈悲应该象雨露甘霖,细细纷纷,均均匀匀,遍洒天下,恩泽众生,无一遗漏,无一或缺。那么就不该坐在庙里,眼睛里只有那几个善男信女,还得走出去,寻找最需要雪中送炭的人,寻找那些没来过准提宫,甚至从不拜庙从不礼佛又特别需要搭把手就能摆月兑困境的人。灵峰决定上山下乡,走村串寨,进门入户,访贫问苦。
事情也赶巧,还没等他动身出发,毡帽营的王阿大来庙里送山菜,聊起来知道他腿上长疮,烂了一片,三年不愈,山间草药各式偏方用过无数,好似全都泼在石上,半点用没有,有心找个郎中好好看看,可惜家无隔夜之粮,一日三餐都时时不济,哪里来的银子治病。何况还有瞎老婆病娘躺在床上,等着他找钱糊口呢。灵峰和尚当即拍胸脯,说给他物色一个好郎中,出资为他疗疮。
听来庙里蹭斋吃的小乞丐说,南门外新开了一家医馆,坐堂的郎中医术高,人品好,穷苦人一碗白米就可以问诊施治,简直和义诊舍药差不多。灵峰和尚马上挖了两升白米,交代两个小沙弥一番,背起褡裢直奔毡帽营。也是凑巧,刚拐过凤翅山,远远就看见王阿大一簸一簸走来。
灵锋恭身站在路边,打个稽手,问:“王施主,哪里去?”
王阿大好似大清早就拾到大大的一锭金元宝,嘴儿咧得合不拢:“灵师傅,我听说,南门外”
灵峰和尚朗声大笑:“王施主,我也听说,南门外”
晚上,众丐回到仇宅,柳眉儿早就蒸好一大甑子饭等着他们呢。见大家进门,又抬出一盆豆花,打了又辣又麻的肉蘸水,招呼大伙儿围坐在院坝里赶紧吃。没客气的,没扭捏的,一个个狼吞虎咽,连抢带夺。不一会儿就有人叫起,这个喊“嫂子添饭”,那个喊“嫂子添饭”。柳眉儿被叫得脸红红的,答应得特脆生,添饭,添蘸水,格外手疾眼快。
正乱着,仇家回来了。丐伙计们没谁懂得打招呼,只顾埋了头紧扒拉,仇家也不寒暄,挤进人堆,盘腿坐在地上,抄起饭碗就吃。还是半个月前,破庙里的做派,同样不讲客气,同样狼吞虎咽,同样连抢带夺。
正吃着,忽听赖三哥喊:“嫂子添饭。”
仇家抬头看看,好生奇怪,叫谁呢,谁是嫂子?正疑惑间,柳眉儿脆脆生生答应着,绕过来接碗盛饭,一边盛一边说:“兄弟放开吃,吃饱呵!”
仇家更奇怪了,嫂子?她咋成了嫂子?
赖三哥放下饭碗,挤在仇家身边坐下,说:“哥呵,今天弟兄伙一共跑了五十四家,最远到了拦江庙、成佛寺、串九龙湾,讨米七升三合,让柳笛儿收了吧。明天你这儿开业,我们就不来搅扰了。”
仇家想了想,说:“明天下晚弟兄伙还来家吃饭,到时候给大伙儿拿点银子。米你拿去,让嫂子和娃儿们打打牙祭。”
众丐呼儿喊叫,你拥我挤,拉拉扯扯地走了。
头天晚上,仇家从兆府回来,丐伙计们正坐在院子里等他,说是大伙儿凑了份子,要给他暖宅,还要仇大哥派活,要帮一把子忙。仇家说,该干的都干了,没干的也都安排好了,没啥子活可干,弟兄们有心就给哥传传名吧。这伙惫赖猢狲想出这么一番灰主意,把明天仇家医寓开业的消息,不到半天喊遍整个镇雄州。
明天就要正式开业,仇家仔细地捋了一遍各项筹备,他要想想,有没有虑不到的,有没有疏漏掉的。柳眉儿端着托盘进来,一脸娇嗔地说:“你的饭早打点整齐,不进屋吃,跟他们打连联。该是饿了吧?”说着,把四小碗汤圆摆在桌子上,一一介绍说,这碗是苏麻红糖的,这碗是馥油白糖的,这碗是火腿冰糖的,这碗是果仁红白糖两掺和的
“都是你整的?哪里弄来这么多包心?”仇家搅着比花生米大不了许多的汤圆问。
“昨儿个你不是问,坛坛罐罐装的是哪样,明白了吧?该是好吃?”
仇家舀起一个汤圆,举着调羹左看看,右看看,“嗯,看不出你的手还真巧。哎,你已经出嫁啦?”
“还没呢。”柳眉儿有点害羞,低下头,旋即又抬起,定定地看着主人。
“许下人户啦?”
“嗯。”
“啥子样人家,哪个地方的?”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还要问你呢,哪个地方的?啥子人家子弟?”不知为哪样她就恼了,恼得莫名其妙。
仇家楞住了,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一脸傻呆呆模样。
好半天,好半天,柳眉儿又进来,端一盆水放在仇家脚边,弯下腰给他月兑鞋扒袜。
仇家赶紧拦挡,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柳眉儿不吭声,显然是刚刚哭过。
仇家再也不敢开口,生怕哪句话说错,又惹她发火。俩人默默地,谁也不吭声。一双脚洗呀,洗呀,揉搓了好半天,好半天
兆府出事了。这事儿出的特别悬乎,差点让我们的许多主人公,一下子谁也无法再出场,故事就得到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