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提宫建在山坳里,三进院落,依山就势,高低错落,小巧庄重,远处观瞧,好似盆景一般。走到近前,仔细观瞧,黑色石头砌墙,盖顶,挑檐,斗拱,墁地,铺路,礓礤,造塔,建亭,筑桥,雕栏,时日一久,风吹雨淋,岁月打磨,整个寺庙闪着黑亮黑亮的光泽。阳光下看去,硕大无朋的宝石一样,镶嵌在山遮树蔽中,似隐似现在云蒸霞蔚里。
进准提宫要先攀一段参天杉树掩映着的石板小径,享受一番四时野花的艳丽和没胫野草的清香,霑一腿晶莹的露珠和飘零的花瓣,爬上一座不太高的小山包。上了小山包,是一处断崖,十七八丈宽的深壑阻了去路。幸亏一道天生石桥横卧其上,平坦宽绰,稳稳当当,足可以放心落脚。谁想,走到中间,天生石桥又生茬茬断了,断了二尺多一道豁口。胆大的人,谈笑间不经意地一跃,过去了。胆小的人,却慌手慌脚,颤颤抖抖,战战兢兢,就是不敢迈步,就是不敢抬腿,就是过不去,不得不坐在小山包上,望寺兴叹,黯然凄楚。
过了天生石桥,一人高的卧石又阻住去路。石形肖虎,俯首帖耳,温顺可爱,静静地卧在那里,仿佛等着你跨上去,骑虎进山。石虎当然不能骑,好在有路可绕。从左边绕,有石板铺就的小径,弯弯曲曲,盘来绕去,走起来十分舒坦。走上半个时辰,猛然察觉,竟是下山之路,还得回返。也有人懒怠走回头路,干脆顺路而行,慢悠悠的下山回城去了。从右边绕,走出三五十丈,又有齐斩斩断壁挡道,足足六尺多高,且无礓礤凭借,非得手足并用,壁虎似地爬上去。
爬上去,眼前竟是一片开阔,早已到了山门之下。
这时候,山涧落水泠泠叮叮,枝上鸟鸣婉婉啭啭,远处树吼如虎啸,近处竹摇似龙吟,清风徐来,扫去一身燥热,落泉飞溅,解掉一路焦渴,菊花吐艳,赤紫黄白,状如冰盘,石榴在枝,累累垂垂,大如瓦钵,山下酷暑依然未尽,山中已经金风飒飒,一派浓墨重彩泼就的秋意。
一路行来,仇家漫不经心,溜溜达达,游游逛逛,东瞅瞅,西看看,走到这里,不由得赞叹一声,灵峰和尚,你好会享福哟,仙境亦不过如此嘛。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佛号。
“灵师傅,没劳你久等吧?”
前天上午,俩人在城里相遇,一阵寒暄之后,约好今日仇家上门拜访,灵峰说他一定在山门前肃立恭候。
偌大的准提宫只有两个小沙弥,一个火工道人,专司洒扫尘除,烧水炊斋。灵峰应酬多,时常外出,很少过问寺里的事务,任由三人随意打整。不过,三人还算勤谨,恪守职责,虔心佛事,把个寺院管理的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中规中矩。
俩人进大殿,进后殿,凭仇家随意瞻仰。第一眼仇家就看出来了,大殿、配殿、后殿所有的菩萨、罗汉、金刚,都是这座山上采取的黑色石头雕凿而成的。显然是经过细细琢磨,呈现在眼前的竟是玉的色泽,玉的温润,一派柔和细腻的光泽,庄严又神秘,晃得他不由自主收起满脸嬉笑,换上庄重肃穆。
仇家很吃惊,既然菩萨、罗汉、金刚是玉雕,如果将整个建筑群落都仔细打磨一番,岂不就是一座墨玉雕凿的寺院?哎呀,这还了得,拿玉石建造寺院!
仇家问:“灵师傅,你住持寺院几年啦?”
“十年。同治三年,冬月前后来的。咋得啦?”
“你一来就是这等规模?”
“哪里哟。我来的时候,一个八十八岁的老僧住持。我只是个挂单游僧,借住寺里罢了。第二年,老僧圆寂,身后无徒,遂将住持的位置遗留给我。那个时候,六间茅草竹笆房,晴朗的时候,白天晒太阳,晚上数星星,yin雨的时候,念经穿蓑衣,睡觉钻床底。整个寺院只有一尊佛象,彩绘月兑落殆尽,尽见竹筋木骨。唉,咋办呢?慢慢打整吧,燕儿衔泥,一点一点的,开山,采石,雕琢,七八年,才成了现在的规模。”
“这么说,你有钱,有金山银海。要不咋个支撑如此大的工程?”
俩人说着,已经绕到后院。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开辟着一畦畦花圃,此时满园秋菊正在吐丝喷艳,展放花姿,其中大王旗居多。这个奇异之种,花瓣背面老黄,正面火红,舒展开来,其大盈尺,庄重又飘逸,潇洒又雍容。飒飒金风中,一片大王之旗,摇摇曳曳,凭空又给宜人的秋景增添了几许肃杀。
就着石桌石凳坐下,灵峰端来一壶松萝茶,斟上,接着刚才的话茬说:
“都是些什么人,如此虔诚?”
“就没有一些有钱之人?”
“连小康之户也少见呀。有钱之人,家大业大,俗事繁杂,整天整夜盘算着咋个聚富,咋个敛财呢。哪里顾得上这些?”
“难道他们不信佛吗?”
“信。看起来更虔诚。”
“虔诚?既然虔诚,为啥子不亲历亲为,扑子,做点实在的呢?”
“那么,请教了。有二人信佛,一人贫,一人富。贫者积德行善,一辈子不敢做半点恶事,可是没钱,从未施过一文功德银子,舍过一餐斋饭。人也无闲,从未有闲暇拜庙礼佛,烧香磕头。富者一生聚财无数,其中不乏昧心银子黑心铜,可是有钱有闲,拜庙烧香不间旬,布施功德不隔月。请问,佛祖护佑贫者还是富者?”
“你这是个大问题。仇先生,这么说吧,佛佑善者,佛佑真者。佛祖不是俗世贪官,送上两个小钱,就会闭着眼睛,乱施恩惠。”
“这就是了。再请问,我一辈子不信佛,可是从来没做过丁点恶事,坏事,丧良心事,佛祖会护佑吗?”
“还是那句话。佛祖不是俗世贪官,不会索贿,更不会青眼相看公开行贿之人之行。试想,独夫民贼,如秦桧、魏忠贤,横行霸道一生,干尽了坏事,临死之时,掏上一把银子布施佛前,就解月兑啦,就超升啦?”
“好。说得好。其实,大恶之人,那里容得他享尽花花世界,百般福禄,无灾无病,寿终正寝,然后再下地狱?铁椎击其颅,白刃剜其心,粉身碎骨,焚尸扬灰,就该在现世报应。否则,世界上那么多英雄好汉,派啥子用场嘛?”
“要不得,要不得!仇先生,如果是天降英雄,诛恶锄奸,大张挞伐,杀人盈野,血流漂杵,那是天意,是佛的意旨。如果是你自己手刃仇雠,轻取人命,杀人于市,血溅五步,则是万万不该,万万不能,万万不行的。”
“为啥子?”
“恶人出世也是天意,也是佛的意旨,用其搅乱乾坤,以待重造。作恶多端之后,罪恶滔天之时,自有天谴等他,自有地狱等他。你去下手,你去除恶,恰好违背天意,悖逆佛旨,先受惩罚的就是你。”
“这个世界还有没有讲理的地方?连佛家都出如此悖论。”
“那,我绝不信这捞什子。”
“说不说在先生你,不过报仇的事消停消停吧。怨怨相报,何时是了?”
“灵师傅的意思是杀父之仇,奸母之仇,夺妻霸产之仇,也可以忍了,也可以不闻不问了,就当啥子事也没发生过?”
“小仇可恕,小恨可忍,我赞成。不共戴天之仇也要忍气吞声,我不会赞成,说死我也不会赞成。”
“岂止佛祖不允寻仇,官府也不让呀。因为寻仇,被官府治罪的还少吗?”
“揭竿而起也不行,你报了仇,杀人灭门,烧房放火,解恨快意。他呢,不结仇,不记恨?他的仇报不报?他的恨雪不雪?这么下去何时是个头呀。仇先生,听我一劝,等着天谴吧,等着地狱惩恶吧。”
仇家眼圈都红了,他想理论,想辩驳,想大声呼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闷了好半天,他冒出这么一句:“灵师傅,出家前你做哪样生计?”
他的意思是,你也不是什么善茬,从眉眉眼眼,从言谈机锋看得出来,说不定为了啥子事情逃到镇雄避罪,躲进寺庙偷安呢。灵峰当然明白他想说啥子,哈哈大笑道:“仇先生不愿意说自己,却来盘问我。好,告诉你,没得关系,告诉你。”
灵峰俗家是满族旗人,叶赫那拉氏旁枝庶出,自小当兵,二十多岁就因为战功官至甲喇,后来就再也升不上去了,有功也不行,再大的功也不行。他也无心仕途,镇日价喝酒赌钱,自在逍遥。
仇家一边听一边想,敢情你没有不可不报之仇,话当然可以说得撇月兑。我呢,我呢,我的仇能不报,我的泼天之仇能不报?但是,此刻他不想把自己的身世说给灵峰听。
话说到这里,该换个题目啦,仇家不想再听灵峰的说教。
“灵峰师傅,你知道吗?整个寺院可是墨玉所成呀。”
灵峰一下子就明白了,客人不爱听自己的絮烦,转了题。他赶紧跟着转:“是玉?是玉又怎样?”
“值了大价钱。随便拿出一方,就能换回一辈子的嚼裹。”
“事佛之人,心中没有阿堵物。钱是啥子?贫僧不识也。”
仇家哈哈大笑:“装什么撇月兑?灵师傅,真的跳出红尘,六根清净啦?”
仇家摇了摇头,心想别提你的佛门啦,我一肚皮心事,说没处说,道没处道,烦着呐。他重新找了个话题,问:“灵师傅,你会游泳吗?”
“不会,咋着,有事儿吗?”
一阵山风骤起,山也随之震荡,林也随之震荡,香樟树更是摇出洪水奔突的喧哗,抬头一看,天色早已朦胧,一轮明月挂在山尖上,抛出水样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