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冷月 第37章

作者 : 郑伯田

余三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亥时末子时初,上弦月偏西老大一截子了。推推门,门闩着,他没敢敲,纵身跃上粉墙,矮子向里观瞧。

那人不搭腔亦不抬头,石墩子似的一动不动。

余三哥不敢卤莽,等了一气,模起个石子投去。石子落在那人脚下的青砖上,叮零零一声脆响,静夜里听得十分真亮。那人还是不动,只是聚精会神看着那粒飞来的石子,呆眉呆眼,足足有晾凉一杯茶的工夫,才弯下腰去捡起,拿在手里把玩。

仇家笑了,推开他的搂抱,说:“你以为我咋得啦?只是饿了,等着你回来呢。有吃的没有?拿出来,快!”

余三哥拿出一摞大饼,一荷叶包酱牛肉,一荷叶包酱鸭脖,一葫芦烧酒。俩人风卷残云,顷刻间吃尽大饼,然后慢慢地喝着酒。余三哥问:“走的时候,你还拿不起个儿来呢。咋得,睡了一白天,好啦?”

“神啦,神啦!小仇先生,说详细些,说详细些。”余三哥大大喝了一口酒,说。

仇家说,你走了,我睡在床上,心里一团火在烧,烧得糊里糊涂,脑壳里头空空荡荡,啥子也想不成,啥子也记不起,云里雾里,飘飘渺渺,胳膊腿都由不得自己做主,整个人慢慢地在变,好象就要变成水,变成露,变成霜,日头底下就要化了,就要没了,就要随风而去了。

觉着好象有神仙来接我,就站在床前头,看得真真切切。神仙伸出手模模我的额头,凉凉的,夏日里千年古冰似的,沁心的舒服。我睁开眼,面前的神仙白髯、白鬓、白眉,宽额头、悬胆鼻、容拳口、丹凤目,一袭金色宽袍,红色丝带扎腰,脚踏牛皮快靴,长发披散开来,仙风道骨般模样,恰似刚刚御风而来,马上又要御风而去。

神仙坐在床头,将食中名三根手指搭在尺关寸上。我挺纳闷的,神仙还管把脉疗疾?开口问道,你是那路神祗,来接我的吗,接我去哪里?老神仙略一展颜,操着一口很难懂的话,轻声慢语地说,我哪里是神仙嘛?不是,不是。我再问,那么你是菩萨?老神仙忍不住笑出声来,说,更错啦,我哪里是菩萨嘛?不是,不是。

我更纳闷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是啥子神灵嘛?

老神仙说,你说那些神神怪怪,都不是真神,都是些骗人的玩意。是当官的,有钱的,有势力的捏造出来的,哄骗穷人的。想想吧,你躺在这里,病得快死了,水也没得一口,饭也没得一口,哪个神仙施舍一滴水,一粒米啦?哪个菩萨施舍一丸药,一颗丹啦?你说的那些神神怪怪只会看顾当官的,有钱的,有势力的,只会烹油烈火,添花锦上。你见给哪个穷人,哪个病人,哪个困顿悲苦之人送炭雪中,舍饭饥时啦?没得,没得!

老神仙说着,从金色宽袍里掏出个油亮亮的葫芦,倒出三粒金丹,喂给我,说,年轻人,啥子事急成这个样子,急火攻心,还吐了血?

我把你告诉我的话讲给他听,谁知老神仙丝毫没有震惊的感觉。他说,年轻人,你还是阅历太浅,见得太少。你去打听打听,不要说全中国,就说你们安徽省吧,杀良冒功劫掠民财的事每天该有多少?有多少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事情?有多少人死在朝廷无道,官吏作孽,兵痞横行之中?就说前天夜里吧,南起浦口,北至临淮关,几十个州县,都遭到洗劫,几百个村子烧了,毁了,死的岂止几万人呐。年轻人,仇要记在心里,气可不要憋在心里哟!

老神仙,这样的事情你不管吗,就任由两条腿的恶狼横行世上,荼毒生灵?我问。

你说的那些神神怪怪不管。不光不管,还默许,纵容,暗中庇护两条腿的恶狼。给他们荣华富贵,给他们福禄财寿,给他们高官显爵,为啥子?神神怪怪本来就是他们捏造出来的嘛,本来就是一家子嘛。不过,年轻人,我告诉你,这样的事有管的。谁管?上帝管。上帝已经派了他的圣子耶稣基督来到世间,专门诛杀恶魔,拯救世人,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年轻人,快啦,用不了几年,普天之下两条腿的恶狼就会消灭干净,一个也不剩,那时候将是太平一统之天下,朗朗清平之世界,再也没有骑在别人颈子上拉屎撒尿的玩意啦。

老神仙,你就是上帝的圣子耶…耶稣基…基督吧?

可不敢乱说,上帝的圣子耶稣基督坐在天京荣光大殿里,指挥着千军万马和清妖作战呢。

老神仙,你说的这些不行。见了当官的,你说我们都是兄弟,我们都是平等的?见了皇帝,你说我们都是兄弟,我们都是平等的?你敢不下跪,你敢不磕头?遇上官兵抢劫杀戮,****纵火,你说我们都是兄弟,我们都是平等的?你敢?有用?

说完,老神仙飘然而去。

这时候,我觉着浑身上下,力气也来了,精神也来了,跳下床,活动活动胳膊腿,哪里还有啥子病痛?这不,我…我就坐在树下等你,一直等到这个时候。

铁匠余三哥醉了。

余三哥天不亮就走,说是去打探消息,直到好晚好晚才回来,进门也不问仇家这一天都干了些啥,有啥子事没有,甚至一句话都懒怠说。掏出酒葫芦,荷叶包,扔在桌子上,人却上了床。搬山挑河,月兑坯上梁,干了多重的活儿模样,他倒下头就睡,早忘了啥子三星功和吸露功。仇家恼了,心想出去整整一天,到底打听了些啥消息,村子里的人们咋样了,杀人恶魔们撤了没有,我们能不能回家?咋个啥子也不说,呼噜打得山响,磨牙放屁吧唧嘴,睡得死猪似的?仇家想问也问不成,恨得他独自坐在油灯下咬牙切齿,自己和自己发狠。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余三哥天天出去打探消息,天天回来得好晚好晚,只要一进庵门,就往床边磨蹭,脑袋刚刚挨着枕头,眼皮就再也挑不起,根本顾不上和仇家说话。

“不能够。我要是先说了,你高兴得连饭也吃不下,酒也喝不下,还行?先喝酒!”余三哥故意拿搪。

余三哥这几天,一直窥伺那个千总,白天猫在营地周围,观察动静,等待机会,可是机会总也不来。头一天,他爬在车道沟里,整整一天,直到天色黑透,也没能够下手。

紧张的洗劫抢掠,杀人放火,已经过去,千总却更加紧张。这天,阳婆婆还没露头,他就指挥着大兵们忙碌起来。先将掳掠来的东西分类挑拣,金银细软、粗细家具、衣衫被褥、大小农具、各式摆饰,分类摆放,再从中挑出上好的,派出大车往长官家里送,什么游击、守备、参将、副将、总兵,什么知县、知州、知府,只要够的上的,一个也没落下。然后,再从中挑挑拣拣,将略微有点模样的拣出来,派大车送回两个把总家。余下的他不管了,由着大兵们争抢,他自己是不要的,他回大帐里睡觉去了。

大帐周围,总有五六十个大兵在活动,去去来来,忙忙活活,一时一会儿都没消停,实在没办法让余三哥下手。

阳婆婆落山的时候,大兵们在大帐前面的空地上,泼洒清水,摆下桌子,端菜上酒,然后恭恭敬敬把千总请出来落坐。睡了一白天的这个千总,确实好胃口。爬在车道沟里,余三哥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猴蹲在椅子上,裂开腮帮子,鲸吞牛饮,足足一顿好造。吃了多半个时辰,才见他站起身,剔着牙,围着营地兜圈子,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余三哥明白,他这是消食溜腿呢。

此时此刻,余三哥特别想动手,千总身边一个护卫没有,最近的大兵离开他也有几十丈,完全可以尝试着一击。照量来,照量去,余三哥还是没敢贸然行事,自己藏身的地方离营盘足足有五十多丈,以的速度窜过去,也得点子工夫,而且营盘周围一点遮身物都没有,待千总咋呼起来,偷袭很容易变成硬突,成功的可能并不是很大。

溜上三圈五圈,千总又回到吃饭的桌子旁,他要开始这些日子天天必修的功课了。余三哥听得很清楚,他喊来大兵,吩咐将掳掠来的女人押上来,命令大兵们就在帐前的空地上,挨着个儿发泄兽行。

这些大兵们也不是个东西,还没等女人押解过来,一个个先把自己扒个精光,急红眼的狼崽子似的,围着千总转磨磨,打圈圈,恨不得立马把自己变成牲口。

早就扒光了的畜生们呼啸而上,三把两把撕碎姑娘的衣服,抬起来扔在摆满盘子碗,洒着汤汤水水的桌子上,摁头的,摁脚的,摁胳膊腿的,差点把姑娘撕扯零碎。另一伙大兵丝毫不敢磨蹭,嚎叫着扑向剩下的女人,饿虎博羊般勇猛。

两个老太太被大兵挟着摁倒在地上,早就扒光了的大兵轮流扑上去施暴。一声撕裂心肺的惨叫,两个老人顿时气绝身亡。畜生们却不愿意放过,依然趴上去,轮流奸尸。千总踱开去,站在外圈,看着惨绝人寰的一幕,不时扯着嘶哑的嗓子嘎嘎傻笑,笑得五更天夜猫子一样,笑得余三哥全身发冷,汗毛都一一根奓起。

余三哥认的,这个姑娘正是仇家没过门的媳妇,听说秋天就要迎娶。两个老太太一个是仇家的女乃女乃,今年六十岁了,一个是姑娘的妈妈,今年四十**了。他的铁匠铺设在村口,谁家来了客人,都能见着,和主人家沾亲还是带故,都能知道。剩下那七个女人他也认得,全是村里几户富家小姐,全是一个村的乡党。可是他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他也是血肉之躯,尽管习武,尽管武艺不错,他自己觉着仍然没有冲进狼群,从恶狼嘴里夺食的能耐。

只是爬在车道沟里傻看着恶狼伤人,又不是余三哥的性格。他正不知道咋个办呢,官道上远远驶来一辆轿车,四个大兵跟在后面跑。眼看着就要进营门了,其中一个大兵,拐弯进了庄稼地,一边跑一边解裤子。余三哥悄悄模过去,绕到大兵身后,一点一点接近,一点一点接近,他猛得扑上去,掐住大兵的脖子,拖着他轻手轻脚离开原地,一直拖出五里多路,把他掼在一片坟堆堆中。

后来的几天,余三哥离开这个千总的营地,又去偷袭其他官军,抓住十几个“舌头”,他弄清楚了,这伙禽兽不如的官军来自哪个州县,隶属那个地方官,领兵的官吏姓甚名谁,他记下了这次洗劫烧了多少房屋,杀了多少良民,奸了多少女人,抢了多少东西,他把这些分门别类记在一本折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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