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三哥将折子扔在桌子上,说:“小仇先生,你看看吧。这就是讨还血债用的帐本。”
仇家没有看折子,很不以为然地问:“这…这就是你说的好事?令我饭也吃不下去,酒也喝不下去?”
“到底有啥子好事?我求求你,别卖关子好不好,求求你啦!”
“我动手不成。你想,这本折子上记下十七个领头的畜生,他们住军营里,有护兵,有上好的家什,岂是我一人之力灭得干净?”
“犯了天怒,今儿个晚上老天爷打雷,一个个劈了杂种们?”
“你没听老神仙说吗,那些神神怪怪和他们是一家子,不管这些事。”
“上帝派来圣兵,今儿个晚上动手,要横扫这周遭十几座八旗兵、绿营兵营盘,捉拿那些披着人皮的两条脚畜生。”
“哈,哈,不是真(蒸)的,还煮的呀?我就知道,不能告诉你,你看这酒这菜,谁喝,谁吃?”
“你虑的不错。可是,我还是知道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余三哥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他咋个说?”
“后来呢?”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来了个旅帅,哦,旅帅就是管五百多人的军官。他问我吃过早饭没有,我说没有,他赶紧喊人端来稀粥烙饼咸鸭蛋,让我一边吃着一边给他说说,滁州东南乡的地形地貌,我一边说他一边画,画完还给我看,问我画得对不对。吃完画完,他说,你可以回去了,明天一大早就能见到,这些两脚畜生已经不在人世啦。”
“他们对你就那么放心?不怕你去点水,不怕你给走风?”仇家疑疑惑惑地问。
“这才是干大事的气派呢。干大事的人,哪能够小肚鸡肠,见着谁防谁,对谁也不放心?那得肚里跑四驾马车,月复中行双桅大船。”余三哥啧啧赞叹。
“有道理,有道理。哎,余三哥,就这么坐在尼姑庵里,等着人家给咱们报仇,咱自己不去出把子力气?”仇家站起来,跃跃欲试。
“我是要去的。你不行,身体还没好利落,又笨手笨脚的,没得去添麻烦。”
“不是你那样说,添个蛤蟆还四两力气呢。”
“不行,真的不行。等打完仗,有受伤的,挂彩的,你给看看倒是正经。”
“如果我非要去呢?不行的话,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此时的仇宅已经是一片瓦砾。白天的时候,大兵们揭瓦,掀顶,刨墙,拆门窗,挖根脚,折腾整整一天,拆下的砖、瓦、梁、柱、椽、檩、门、窗,统统让大兵们瓜分了,千总仍然没要。
前一天,他带着大兵们挖了一天坟,凡是有模有样,有石碑,有柏树,有翁仲的坟园全刨了,一个坟包包也没放过。收获不小,挖出的东西整整装了五麻袋,有玉有铜有金有银,有瓷瓶有陶罐有角器有料器。
这回,千总没有说不要,他派了辆大车,派了十五个马兵押着送回了老家。这个千总极其聪明,他才不要粗重笨拙的家什衣物农具粮食呢。值不了三瓜俩枣不说,还特别扎眼,极容易引起上司同僚下属眼红,没得招惹是非,贻人口实。官场上的事他忒清楚,没事的时候咋着都好说,搂脖子拍肩膀,称兄道弟,同赌同嫖,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一旦有事,谁都不认识谁了,哪怕放错个屁,出错口气,都能掉脑袋。他要得是实惠,而不是显山显水,显鼻子显眼。
拆仇宅的大兵们干了一天,到了傍晚,千总才露面,正打算支走兵弁,只带三五个亲信,寻找窖藏,寻找埋在地下装金子装银子的坛坛罐罐,寻找塞进树窟窿水井壁墙基缝的银票。他知道凡是有钱人家,积攒下的金银绝不摆在明面上,大多是装进大坛小罐,埋在塞在外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谁知,天不遂人愿,刚刚走近一片瓦砾的仇宅,一匹快马送来命令,让他立即赶赴已经成了光杆将军,只身逃得性命的西凌阿帐下议事。
千总一边走一边骂,一个败军之将不乖乖坐在军帐里,等着朝廷拿问,还他妈的颐使气指,装腔作势,随心所欲调拨人。议事,议他妈毬的事呀?他不想去,他不放心这些大兵,怕他们挖出窖藏。挖出金银,挖出银票,私下里幂起。
攻克凤阳府的同时,林凤祥李开芳商议,从临淮关渡过淮河走宿州、徐州,抢渡黄河,一路北上,难处太多,清妖云集,攻城夺寨不易,筹集粮草更难,不如攻其不备不守,出其不意,另辟蹊径。议论多时,二人决定走怀远,奔蒙城,攻亳州,偷渡黄河。大军行动之前,当然得将身后营营嗡嗡,跟了十几天的苍蝇打扫一番,免得行动起来碍手碍脚,遇事惹麻烦。所以,才有了余三哥说的这次行动。
余三哥和仇家并没有参加上这次横扫,俩人出门刚刚走了二里多路,就遇上太平军,一个两司马走过来说,前面马上就要开仗,去不得。仇家正要开口,余三哥拦住他说,我们和李丞相认识,找他有事情。两司马问,有凭条吗,有腰牌吗,没有?不能过去。正是李丞相颁布的命令,开仗期间不放百姓通行,以免误伤。两司马执行命令特别认真,好话说了一撮箕,半点用没有。俩人只好再回到尼姑庵,干巴巴坐着,等别人替自己报仇快意。坐着,等着,等着,坐着,仇家睡着了。
“小仇先生,我又见到李丞相啦,”
这次横扫行动一扫就是十几个州县,这些两脚畜生突然遭遇大军横扫,顿时慌作一团,没有哪个挣扎一番,只恨爹妈少给两条腿,顾头不顾腚,瞬时间作鸟兽散。虽说绿营兵逃命个个是好手。仍然有五六千个腿儿短的,跑得慢的,过奈何桥,去阎罗殿里忏悔罪行,接受刑讯去了。
然而,那个千总逃月兑了,周遭所有的绿营军官,什么游击、参将、总兵、副将,参加军事会议的一大帮军官,战斗刚一打响,统统跟着西凌阿跳上马背,打马狂奔,争先恐后逃月兑性命。
“他们要打北京城?”仇家吃惊地问。
“听说是这样。咋的,你想说啥子?”
“这…这耶稣基督听你的,你让他发兵,他就发兵?小仇先生,你,你也忒孩娃子气了吧?我说,还是我们兄弟在一块堆的好。”
余三哥跟着北伐大军走了,进河南,渡黄河,走山西,出太行,经栾城、藁城、深州、泊头,沿运河北上,直扑天津,不到半年的时间,突破围追堵截,层层封锁,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行程五千多里,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观。可惜的是,已经兵临天津城下,突遭洪水,不得不后撤。这一耽搁,十几万清妖援军围拢来,狼撕狗扯,越聚越多。毕竟是孤军深入,后援不继,粮草不济,不得不后退回兵,最后兵败,全军覆没。
这一别仇家与余三哥再也没能见面。只是听说他并没有战死,兵退高唐州的时候,李丞相派他带领二十人的一支小队突围,回天京送信。余三哥凭仗武艺,没伤一根汗毛,没丢一个弟兄,全毛全羽回到天王身边。后来,在保卫安庆的战斗中还立下大功。这些都是听来的,想来也不会是重名重姓另一个人吧。
仇家也没得到机会登上“荣光大殿”,面见天王,恳请他发圣兵报仇。他投身在翼王石达开麾下,先是当一名军内医,因为医术高超,救人无数,活人无数,屡次立功,逐年提升,掌医、督医、内医,一直当到拯急官,级别上相当于统帅两千多人的将军。直到石翼王兵败大渡河边的时候,他从紫打地侥幸逃月兑,保全了性命。
侥幸逃月兑以后,他完全放弃了寻找出路,谋生混饭,成家娶妻等等人生不得不考虑的大事,他两下江苏赣榆,三进安徽寿州,几经打听,得知兆谦和因苗沛霖之事立功后不久,辞职退出军队,连家也没回,据说去了大西南。
他渡过长江,打算进贵州。刚到叙永厅,恰好遇上一个病家,请他出诊。病家患的是脾胃虚寒,胃脘隐痛,食欲不振,大便溏泻。这是慢性病,得慢慢调理,他也觉着有点疲劳,遂答应病家要求,在他家住了下来。
他问,乐老爷咋个流落到这个地方来啦?
乐山滔滔不绝地告诉他,昔日同僚江苏赣榆人氏,致仕参将兆谦和离开军队以后,不想回家,经朋友引见结交了当时的镇雄营参将张兆绶,请托他在镇雄州落了户。又经兆谦和牵线搭桥,当时绿营里的弟兄三三两两在周遭十几个州县先后落户,眼下已经来了二十七个。
仇家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踏破铁鞋,历时八载,住破庙,衣兽皮,吃马料,扛长工,打短工,扮乞丐,遭土匪,遇山洪,走了上万里路,经了非人能够忍受的折磨,皇天不负苦心人,今天终于找到这伙两脚畜生了。
他不动声色地给乐山开下三个月的药,说打算去趟峨眉山,找和尚讨点上十年的雪魔芋,给乐老爷配药,据说雪魔芋是补中益气的上好良药,专治经年风寒露宿,食不定时,饥一顿饱一顿,糟蹋了身体,渐入老境又疏于调理,象乐老爷这样的脾胃虚寒之症。
乐山拿出五十两银子,高高兴兴打发仇家上路。
离开了乐山家,他先找了个没人的山凹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这是仇家的一派托词,顺嘴胡诌而已。读者诸君千万不要信以为真。魔芋在药典上称之为蒟蒻,可化痰散积,行瘀消肿,治咳嗽、积滞、疟疾、经闭、跌打损伤、痈肿、疔疮、丹毒、烫火伤等症。魔芋粉碎过滤之后,用灰汁点过,制成魔芋豆腐是一道上餐桌的上好菜肴。雪魔芋则是峨眉山的和尚将魔芋豆腐反复冻反复晒,制成的一道著名素食菜肴,其药用价值查遍手头能找到的药典,却没有找到。)
仇家又一次醒来,已经是天光微曦,平明时候,天开始朦朦亮了。他想起床,忽然发现大妹就躺在身旁,扯着细细的鼾声,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