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家走了,巧月走了。
早饭后,廖大嫂唤来眉儿、翠儿继续裁剪缝制新衣。翠儿要廖大嫂给她裁件偏襟马蹄袖绲本色边缀琵琶扣夹袄,一条宽褶荷叶边扫地裙,要白色的。廖大嫂说:“别要白的,白的不好,谁家没出门子的闺女,穿一身白呀!”
“哪个要穿一身白?你裁吧,我另有打整。”
“啥子另有打整,咋个打整?最多去染坊染过。眼目前有红的绿的蓝的,你不挑?随便挑嘛。”
廖大嫂手快,没用扒两晚米饭的工夫,夹袄长裙裁好了,她问翠儿:“你要咋个打整?拿去打整吧。”
翠儿已经缭出了两根带子,正盘琵琶扣,笑着说:“你这是衣服片片,咋个打整?缝起来呀。”
“缝起来?你还是要穿白的?”
“不穿白的。”翠儿不再往下说。
眉儿跟着翠儿缭带子,她知道翠儿卖得是啥关子,接口问道:“你是要扎花?扎花好扎,你会染?”
翠儿笑了,说:“那个不会嘛?”
一边干活一边说笑。
眉儿问廖大嫂:“你说过是山西大同府人,离这儿远不远?”
“咋个不远?坐车,乘船,骑马,要走**个月呢。”
“廖大嫂会扯八卦。**个月?怕走到爪洼国又返回来啦。”眉儿不信,揶揄道。
“你家那个地方好不好?”眉儿打断她的话,接着问。
“你不想家?”翠儿接茬问。
“想。咋个不想。有时候半夜想起来心尖尖颤,颤得心疼。”
“有啥子好吃的,好耍的,好看的,好听的?”
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
二十里荞面饿断腰。
晴空里南飞一行行雁,
格搅子风刮起雪片片。
一步步捱上灰腾腾梁,
扭回头去把个亲妹子望。
妹子个女乃包包女敕女敕的白,
二箩箩灰面撂雪地上筛。
红楞楞的樱桃白馍馍上插,
甚时候才把妹子娶回家?
五尺尺红绸六尺尺缎,
一把烧柴煮不熟个山药蛋。
歌声渐渐向高亢苍凉,凄楚悲怆拔去,越拔越高,越拔越高,拔到极高处,鹞鹰子盘旋似的,绕来绕去,绕来饶去,活生生绕出一个顶风冒雪,跋山涉水,讨生活的汉子,那无可奈何又充满希冀的畅想。唱到最后一句,忽然跌了下来,象是捧着一掬泪,嘶哑着嗓子,向着众人述说着,述说着生存的悲苦。
随着绕梁的袅袅余音,眉儿说:“你们那地界是不咋得,你听这歌儿唱的,没把人家眼泪唱下来。”
廖大嫂说:“也有好听的呢,能唱得你浑身轻飘飘的。好象喝了二两烧酒。”
廖大嫂又唱了起来,这回是本声,唱得俏皮诙谐,蕴满挑逗,蕴满春情。歌声唱道:
二妹子打小学下个偷,
偷下半两桂花油,
长长的水鬓光不溜丢,
纥蚤蚤趴上去丢跟头。
二妹子打小喜下个偷,
偷下二尺红绫绫绸,
两瓣瓣金莲窄个溜溜,
一对对鸳鸯绣在上头。
二妹子打小爱下个偷,
手扒着窗台山坡坡上瞅,
两只只毛眼眼贼个溜溜,
甚时候三哥哥敢把妹子偷。
“那是我送上门去的,又不是他趁了夜黑风高,把我背去的。咋个算是偷?”翠儿不服气的说。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俩人还是没听懂。廖大嫂只顾了笑,又不给解释。眉儿翠儿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不知道廖大嫂笑个啥子,有啥子值得笑成这样。
眉毛不甘心,她非想知道廖大嫂到底笑个啥子,突然,她竖起食指,举到嘴唇边边,哈着气,斜着眼,看着廖大嫂不说话。
廖大嫂是吃过这样的亏的,她最怕胳肢,最怕眉儿竖起一根食指,最怕眉儿竖起一根食指举在嘴唇边边哈气,她赶紧收起一脸的疯张,拉过眉毛儿,扯着耳朵,悄悄说了几句什么。
眉儿爆发似地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拿手指戳着翠儿,一边揉搓着自己的肚子。
翠儿确实不知道,“偷”字在廖大嫂的家乡,不仅仅是一个含义,如偷窃,偷盗等等。它还有一个含义,还有另外一种解释。
唱着,笑着,逗着的工夫,一件夹袄早已缝好。翠儿接过来,照量一番,看看前头,看看后头,取一根半大针,纫好线,在胸前缝起,十几针下去,已经缝好,是一朵梅花图案。她拽住线头,一点点抽,一点点抽,抽得紧紧的,抽成个小阄阄,然后从根上密密地缠绕,直绕到尖尖,一针缝过,咬断线头,再缝第二朵。
眉儿也纫上针,在她指点的地方缝。你一朵,我一朵,仅仅一炊饭时间,一件刚刚缝好的衣服,胸前背后两只袖子,让俩人缀满大大小小的疙瘩,皱成一团团,再也没一点衣服的样子。
扎染的前期工程就绪,翠儿问廖大嫂要不要。廖大嫂心想,布是仇先生的,又不是你家的,轮不着你问呢。她坚决地摇摇头。
翠儿又问眉儿要不要,眉儿说,该做饭啦,你看啥子时辰了嘛?她起身走了,廖大嫂也赶忙起身追去。
中午饭做得极简单,是廖大嫂动手做的。将豆腐下油煎过出锅,豆瓣辣酱油里煸一下,放入葱段、姜片、蒜末、新海椒炒香,再把油煎豆腐回锅,加好水煮透,淋一点洋芋水粉,装了大大一盘子。廖大嫂说,这就行了,够咱们几个吃啦。眉儿不干,非要再炒两个肉菜,说,二天你被窝里传小话,说我不把你当客人待承,仇先生还不打断我脚杆?
廖大嫂嘎嘎笑着说,你年轻呢,娇娇女敕女敕的,被窝里说话比我管用,小话且等着你传呢。端起盘子,拖着眉儿就走。
一边走,廖大嫂一边说,咱们去前院吃吧,笛儿走不开,凑合着他去。丢他自己个,孤零零的,吃不香,心里也难活呀。
一顿饭吃得很快,等到俩人把盘盘碗碗洗刷干净,收拾利索,翠儿已经在当院里架起一口大锅。大锅里蓄满凉水,底下大火烧起,等待水沸的时候,翠儿将扎好的衣服泡在水盆里浸透。
水快要沸了,她打开纸包包,捏点末末放进去,再打开个纸包包,捏点末末放进去,接着又丢进去一点盐巴。
翠儿说,先放的是红色,放得多一些,后放的是蓝色,放一丁点,染出来是梅红色,好看着呢。廖大嫂问她,为啥子要放盐巴,怕煮出来没得味道?
翠儿说,放盐巴染出来不褪色。
看着水沸腾了,翠儿抓起夹袄,攥住下摆和袖口,再抓起长裙攥住裙腰,一点点投进染锅。浸入多一半的时候,却停下来,手抓着不往下丢。廖大嫂问她,咋染一半,不都染了?翠儿说,你等着看吧,一下下就明白。说着,她抓着衣裙的两只手一上一下动起,大约嘴快的人吃下两碗饭的工夫,一松手,衣裙全进了染锅,满锅的红水沸腾成了一朵盛开的花。
染过的衣裙重新浸入凉水盆,漂洗三遍,捞出来,眉儿也连忙上手,俩人忙忙乎乎拆线。一边拆线,绚丽的图案一边显现,等到拆完,把廖大嫂下了一跳。
先看颜色,从裙腰开始由淡红入浅红到深红,慢慢过度,夹袄也是从下摆开始,由浅入深,过度得十分自然。尤其是红色里加了点蓝色,一下子柔和了许多,看着就顺眼,看着就舒服。
再看图案,二十几朵梅花开放在前胸后背和两袖,无枝干却见铁骨,无味道似闻馨香,活灵活现,可触可模。十几朵菊花开放在裙裾下摆,明明是十几根细细的线条组成,竟染出大画家笔下晕染的效果,饱满厚重,凸起立体,只是欠着一股风,没有摇曳生姿风情,只是欠着一场霜,没有百花肃杀陪衬。
湿漉漉的衣裙晾起,廖大嫂抓过翠儿染红了的手,仔细端详,翻过来调过去看,一边看一边说:“啧啧,这手是咋个长的,这么巧。唉,稀罕死个人哟。翠儿妹子,二天教教嫂子,可行?”
“有啥子不行的?二天小姐要去打蕨沟耍呢。到时候你留她多住几天。”
“小姐回家做啥子去啦,仇先生走,她也走?”
“明天七月初七,是她的生日,要回去拜月神呢。”
廖大嫂估模着巧月的身材,裁下一套白色衣裙,在上衣片片上指甲划出一朵牡丹,在印痕两头用针挑起一根布丝,扯断抽出,隔开一根再挑,挑完经线,挑纬线。很快,牡丹的印痕就成了半透明的花朵。然后,她拿一块碎布衬在里头,沿着花朵的边缘绣起,绣出花边绣花心,一朵镂空的富贵牡丹笑盈盈地开了。
廖大嫂说:“这是雕花,有二十几种手法呢,我也没学全。我们那个地界,高手都让宫里征调走了,给太后、嫔妃、公主干活去了。当年,乾隆爷大婚,从我们那儿一下下就征调二百多女人呢。”
眉儿问:“咋就没征调你呢?”
“我这样笨手笨脚的,皇上老子看不上眼。再说,乾隆大婚我女乃女乃还没出生呢。”
“你去给皇上唱甚时候三哥哥敢把妹子偷呀!”
“没得活着不耐烦啦,等着来个斩立决”。
十几朵牡丹镂空绣好,她指甲划出印痕,让翠儿扎枝扎叶,自己剪出两只蝴蝶,补花绣在上面。
上衣打整好,再整长裙,裙子下摆的雕花牡丹朵儿大些,补上去的蝴蝶更多,还有几只缭花蝴蝶、扎花蝴蝶、刻花蝴蝶。因为不用缝制,很快就完工了,就着翠儿剩下的染液,又加了点蓝色下锅,染好拆开再看,蓝色加的多,染成茜红,显得更典雅更庄重些,也更适合小姐的身份了。
大晴的天,日头明晃晃的,晒在院子里,夜色朦胧时已经干透。
吃过晚饭,几个女人又凑到一堆儿飞针走线。
快到子时了,活儿还没干完,廖大嫂说,不干啦,睡觉,困乏了呢。眉儿说,睡啥子觉哟,等着我炒几个菜,咱们喝点酒耍子,咋样?说着,没等俩人同意,急急忙忙进了厨房。
一盘红油卤豆腐,一盘兰花豆腐干,一盘野鸭油臭豆腐,一盘糖熘脆豆腐,摆在桌上,眉儿喊翠儿斟酒。
廖大嫂搛起一片兰花豆腐干,嚼着说:“不简单,眉儿,你咋会做我们家乡菜,谁教你的?啧啧,真有点大同府的味儿呢。”
“咋是你们家乡味儿?”
“咋不是我们家乡味儿。在家的时候,俺娘常常做了给爹爹下酒。”廖大嫂沉浸在儿时的回忆中,两只眼睛一下子罩进朦朦雾气中。
“你去问问,见人就问,镇雄哪个女人不会?不就是个兰花豆腐干嘛。”
眉儿笑了,端起酒杯,说:“廖大嫂,我敬你一杯。这几天没招待好你,你大人大量,别计较,好吧?”
“我…我不会喝酒,沾酒就醉。你们喝,我就这一杯,慢慢陪你们。”廖大嫂端着酒杯忽然扭捏起来。
廖大嫂没得办法,举起杯,闭着眼,一仰脖儿干了。
廖大嫂也赶忙过来,俩人抬起她,放到里屋仇家的大床上。再看翠儿,脑门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脸色也苍白得吓人。俩人慌了手脚,使劲叫,使劲喊,使劲推搡,使劲摇晃,把个翠儿快折腾散架了,才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来:
仇家坐起身子,想推醒大妹,他要下床,总不能从她身上爬过去呀。就在伸出手要推没推的一刹那,他看见门外跪着几个汉子,直撅撅地跪在熹曦晨晖中,象是几座半截铁塔。仇家拉起大妹,搡到床里头,跳下床,鞋也没顾得穿就冲了出去。悠忽间,几个汉子“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一句话没说,站起身扬长而去。
大妹三妹也跑出来看,三个人一起呼喊的时候,几个汉子已经爬上对面的山坡,很快隐没在缭绕的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