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冷月 第39章

作者 : 郑伯田

又是一个响晴天。

老人们说,今年这天气邪了门,咋个晴天比下雨多起来了呢?再老一点的说,怕不是好事情哩,要旱呀,大旱。乾隆三十三年闹过一次,头一年晴多雨少,天头格外暖和,还没过年先立春,从那天开始没了雨,连着九个月滴雨未降。盂兰盆会那天,田鼠大作,噬树啃草,登堂入室,上梁****,扒着门环荡秋千,连猪娃子、羊羔子、鸭崽子、鸡婆子都往死里咬。整整一年,庄稼地里草都没长,饿死的人,抬都找不到人抬。

巧月不关心这些,尽管是田野里辛辛苦苦劳作中长大的娃子,过上了好日子,有吃有穿,有婢女使唤,其心思早就离开柴米油盐,离开庄稼地,离开幼时玩伴,渐渐象个小姐了。

此时,她想得是,明天七月初七,是自己的生日,过了这天就满十六岁了。十六岁在她那个年代,已经是危险的年龄。那时侯的姑娘,早一点的十二三岁出嫁抱娃儿,到了十四五岁,大多已经出嫁。十六岁就成了一大关口,过了这个关口,很容易被人们看作老姑娘,再谈婚论嫁就困难了,越来越难。巧月不敢再耽搁,她耽搁不起呀。

昨天晚上,谋划得周密细致,天衣无缝的行动,让翠儿一场噩梦给搅黄了。回到房里,躺在床上,她哭了很久。心里恨死翠儿,挺好的事儿,生生让你给坏了,还腻在先生怀里,腆着大脸,嚷嚷“我就要跟你睡,我就要跟你睡。”好了,你如愿了,小姐没入洞房,丫鬟先月兑裤子,但愿象眉儿说的那样,刚一****,刚一月兑裤子,就让仇先生那个啥…啥死你。

想到这里,一个思想的火花闪现在脑海里,她有主意了。

兆老爷正在书房吃饭,见巧月回来,高兴得忙打招呼:“吃饭没有?快,坐下,我喊厨子再炒几个菜。说,想吃哪样?”

“一个闺女家,喝啥子酒哟。”

又有十几天没见着闺女,兆老爷疼爱的看着她,笑菩萨似得站起,从柜子里拿出个红泥坛,启掉泥封,一股子酒香弥漫开来,巧月抽抽鼻子,赞叹一:声:“嗯,真香。”

她接过来一口喝干,把杯子递过去,说:“爹爹,再来一杯。”

三杯酒下肚,巧月抱过坛子,先给爹爹满上,再给自己斟上,搛一筷子墩子肉,慢慢嚼着,一边嚼一边笑嘻嘻地看着爹爹。忽然,她皱起眉头,苦着脸,脖子一伸一伸,猛地捂住嘴巴,起身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干哕,跑到礓礤之下,蹲在石榴树旁,呕出一滩清水。

好一会儿,回到饭桌,兆老爷关心地问:“咋得啦,受凉,还是吃不合适啦?”

巧月一声不吭,低下头去,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变颜变色,两只手搭在桌沿上,十个指头绞来绞去。忽然,她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爹爹,摆出一副马上就要哭了的样子。

“啥子受了风寒,别是害喜吧?”眉儿不怀好意地说。

巧月心里想,好眉儿,你说到我心坎上去了。她红着脸,瞟一眼眉儿,再瞟一眼廖大嫂,裂开嘴微微一笑,又害羞地低下头。

“昨儿个夜里呗!就是昨儿个夜里,没得错。”眉儿继续攻击。

“昨儿个夜里?胡说白道个啥子,懂也不懂,张口就乱说。”

“我看见了嘛。昨儿个夜里兆小姐在先生房里睡的前半夜,翠儿在先生房里睡的后半

夜。兆小姐,你说是不是?”眉儿理直气壮地说。

廖大嫂想和眉儿理论,又一琢磨,不对呀。那天,就是仇家进打蕨沟那天,他亲口说起,和兆家的深仇大恨。他说和兆小姐往来,仅仅是应付,为了保住和兆家的来往,以便今后的图谋,他不会娶她,绝对不会娶。当时还逗他,问,兆小姐就住在你家里,你没睡她?他赌咒发誓地说,谁睡了让他那个…那个玩意上长黑头疔。

骗不下廖大嫂,能不能骗爹爹呢。她一副快哭了的样子,望着兆老爷。

兆老爷真的上当了。看着巧月一副待宰羔羊的可怜相,他猛地站起,瞪圆眼珠子,抓起酒坛子就要往地下摔。

巧月仰起脸看着爹爹,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而落。同治年间活跃在京城的戏班子没有发现巧月,真是一大损失,她绝对是个好演员,明明一场假戏,让她演得比真的还打动人。

酒坛子举起来了,兆老爷没摔。江苏赣榆那个家彻底毁了,就孤零零剩下女儿一个,还吃尽辛苦,受尽磨难,好容易回到自己身旁,又让鹅掌风折磨得骨瘦如柴,想起就令人心疼。兆老爷从来舍不得呵斥她一句,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唉,怀了就怀了吧,懂事了嘛,长了嘛,怀上就对了,怀不上才奇怪呢。若是真的怀不上,着急的是谁?还不是我这个当爹爹的。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拿过女儿的酒杯,斟满,递过去,说:“咋得啦?有啥子难心事,跟爹爹说,爹爹给你做主。”

兆老爷没接茬。心想,怀娃儿可以,嫁给那个郎中不行。我这儿正盘算着给你找个状元郎呢,状元郎找不到,榜眼、探花也凑合。实在不行,找个武状元,找个武榜眼、武探花,然后凤冠霞帔嫁出去,将来皇上封个诰命,我这当爹爹的脸上也有光彩呀。

明明又是推月兑之辞,巧月没得听不出来。她心想,还是不吐口,答应把女儿嫁出去,嫁给仇家。没得关系,我会让你吐口的。今儿个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特许,可以公开地,理直气壮地怀娃儿了。到时候,等我怀上娃儿,等我给你生养十个八个亲亲的外孙,不上门求我,不说尽好话,我还不希奇嫁了呢。

巧月高兴起来,和爹爹一对一盅,喝得痛快淋漓,一坛子五斤装的渝州老窖,爷俩直喝到月亮爬上屋脊。

老爷走了,巧月就睡在书房里。

平常她也常在书房睡,睡在老爷的书房里,好象意味着老爷不在的时候,自己就是一家至尊,就是挑大梁的人。的确,除了老爷,在家里巧月真是挑大梁的人,前面说过,大娘早已虔心礼佛,诵经焚香,不问世事。二娘随着大娘礼佛,同样不管家事。三娘死了,就是没死的时候,轻浮浪荡个女人,那里有管理家务的心思。四娘五娘和巧月年岁差不多,只会抹叶子牌耍子,遇上事还真得巧月拿主意,调拨人。

巧月睡着了。

上弦月悄悄躲进马场梁子山后,象酒后的巧月,睡觉去了,院子里小巧的鱼塘,挂满硕大果实的石榴,南墙脚下几丛箭竹,统统罩在漆黑的夜色里。书房里的洋油灯,吱吱啦啦叫几声,油尽灯灭,室内一下子比外头还黑,伸手不见五指。

接着,又是万籁俱寂,夜色如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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