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热衷于自己打乱自己的生活。他们或者她们沉浸在原本并不存在的荣誉光环中,并且长久地被虚构的光环罩着,自以为站在了人生的至高点上,可以鸟瞰这个世界的一切。其实他们或者她们,永远接近不了生活的真相。
不过,正是对于生活真相的远离,才使得许许多多的人有了追求,有了快乐,有了幸福。
这就是生活——蒙蔽与被蒙蔽结合得天衣无缝、完美无缺的生活。
石节能既然没去省城,那他一定是去驼背柳了。
金先生想起自己当初的判断,后悔昨天没去驼背柳,白白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他掉转车头,直奔驼背柳。
从夷水县城到驼背柳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车子驶出县城不久,公路两旁的山便嗖嗖的迎面扑来,群峰此起彼伏,在蔚蓝的天幕上划出一道动感十足的弧线。
金先生突然想起了昨天傍晚那个用节能手机打过来的电话。金先生细细琢磨,思路就明朗起来。从“华仔”的话语中,金先生听出了四重意思:一,他是石节能的朋友;二,带石节能找个开心的地方好好调节一下;三,石节能要求随父姓周;四,称石节能的母亲姓叶。
金先生昨晚想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想得脑子发痛,越想越不明白。不过现在一想,他似乎找到了答案。“华仔”是模仿秀演员几乎可以确定,那位疑似高由美的姑娘也极有可能是蔡依林的模仿秀。至于那个“台胞”老头,倒是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二十年前,金先生写过一本书,内容是金氏家族的营销典故和创业历程,出版后一度俏销,不久市面上就出现了大量的盗版。正版商通过警方查到了一个盗版者,叫牟保厉,并从牟家搜出大量的假名片、假证书。
金先生为人宽厚,没有追究牟保厉。没有想到,他来内地投资不久,这个年长他二十多岁的牟保厉,竟冒用“金正朋”的名字窜到内地嫖娼,并在“扫黄打非”中被抓现行。若不是当地警方神速破案,差点给他酿成了一起波及两岸三地的丑闻。
事隔十多年,莫非这个牟保厉又来内地兴风作浪?金先生昨晚没有睡好觉,想的就是这个人。因为他越想越觉蹊跷。假如这人是牟保厉,他怎么会跟石节能在一起?现在一想,金先生觉得,这个疑似牟保厉的人,十有八九是冲着畅销于市的《天王石唱片专辑》来的。而且他还估计,这个疑似牟保厉的人十有八九也在驼背柳,而且是跟石节能在一起。
那么,石节能究竟会在驼背柳的什么地方呢?
金先生想到了兰老师的家。
“雅丽啊,”金先生注视着道路两旁的行人,“兰老师的家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我表姐说,兰老师住在驼背柳中学。”
“驼背柳中学在什么位置?”
周雅丽去石家湾看干儿,每次都是在驼背柳转的车,但她从未在驼背柳这个山乡小镇转悠过,对镇子的布局不熟悉,对兰老师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冯表姐出具“产房换子”证明,她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个名叫兰雪芬的老师。兰老师的家庭情况,还是昨天冯表姐告诉她的。她只知道兰老师住在学校教工宿舍。
车子进入镇区后,金先生一路打听,总算找到了驼背柳中学。
正是高三学生紧张备考的冲刺阶段,门卫不让进。
无奈之下,金先生给冯镇长打了一个手机。
周雅丽问:“冯镇长怎么说?”
金先生说:“他马上过来。”
不一会儿,冯镇长的车到了。
“金老板,”冯镇长表情夸张地握住金先生的手,“您这么忙,还亲自登门看望啊?”
紧随金先生下车的周雅丽却迫不及待地问:“看见节能了吗冯镇长?”
冯镇长回头一看,眼珠子就放起光来。
“啊,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冯镇长握住周雅丽纤细白女敕的手,哈哈一笑说,“你是天王妈妈,重量级人物,幸会幸会!我女儿豆豆也在星秀公司,她是天王表姐,还请天王妈妈多多关照!”
周雅丽抽回手,冷笑着说:“冯镇长高抬了,我是节能的干妈不是天王妈妈!”
“您也太谦虚了吧,干妈亲妈还不都一样嘛,都是天王妈妈,走到哪儿都是这个!”冯镇长晃着大拇指,媚笑着的脸突然变得庄重起来,“天王妈妈,节能没跟您们一块儿过来?”
“瞧我这记性!”冯镇长一拍脑门说,“昨天名人馆揭牌仪式刚刚开始,节能就去殡仪馆了——咋,直到现在也没联系?”
“嘿!”冯镇长愣着眼,做出十分诧异的表情,沙着嗓子说,“这孩子都名人了,还去兰老师家里干嘛呐,不就是个班主任吗?再说了,这个兰老师光也沾大了,像都挂到名人馆了,死就死了葬就葬了,还去家里干嘛呐这孩子!”
金先生却摆着手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去老师家里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在这点上,台湾风俗跟内地差不多,都是炎黄子孙中国人嘛!”
“还是金先生开明!”冯镇长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个石天王真了不起,都大腕了名人了还传统美德尊师重教,豆豆真该向他好好学习——我这就带你们二位去兰老师家!”
冯镇长问金先生:“节能不在兰老师家,就不去了吧二位?”
金先生看了一眼周雅丽,说:“还是看看吧!”
周雅丽想看看兰老师的家,便说:“去看看!”
“好好,去看看!”冯镇长语气一变,“老蒋你赶紧出来,我们就在教学楼前面!”
金先生却想得更远一些。“冯镇长,不知兰老师葬在什么地方?”
冯镇长说:“这我知道,在城东陵园!”
冯镇长一听,便给陵园办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们去墓地找找。
一会儿,头发花白的蒋校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冯镇长说:“老蒋啊,这位就是金老板!”
蒋校长握住金先生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金老板!”
冯镇长又说:“这位是天王妈妈!”
冯镇长对蒋校长说:“前面带个路,我们一起去兰老师家里看看吧!”又笑容可掬地对金先生和周雅丽说,“二位请!”
兰老师的家在教工宿舍楼五楼,顶层,二室一厅,陈设十分简陋。虽是五月的天气,屋里已经很闷热了。幸好开着窗,否则就会闷出汗来。
金先生进门一抬头,便看到了挂在客厅正面墙上的兰老师的遗像,心就“格登”了一下。黑纱镜框里的中年女性,小眼睛,单眼皮,高鼻梁,厚嘴唇,稍长瘦的脸形,竟跟周雅丽形同双胞!
周雅丽也被这张遗像震住了。
她指指墙上的遗像问蒋校长:“这就是兰老师?”
年轻人连忙握住金先生的手,眼中溢出泪来。他向金先生弯腰鞠了一躬,说:“我替兰老师感谢您老!”又给冯镇长和周雅丽鞠躬行礼。
“对对,那次聚会还有几个女同学,”周雅丽终于想起来了,便笑问道,“那你贵姓?”
蒋校长说:“他叫左英才,清华的高材生。他是自愿回到巴山苗岭献身教育的,有志青年啊!”
左英才不好意思地说:“蒋校长您甭这么说,比起兰老师,我很惭愧!”
“老周?”周雅丽和金先生同时一愣。
“啊,就是兰老师的丈夫,”蒋校长说,“老周父母走的早,兰老师娘家父母也都过世了,好在有个远房亲戚把兰老师的儿子领去养了。屋子空着不好,要有人住,正好小左来校代课,我就让他住了进来。”
周雅丽心里一动,便试探道:“听说兰老师本来是姓叶的?”
蒋校长的一番话,让周雅丽如雷贯耳,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雅丽和金先生相视一望。周雅丽问:“小左,节能来过吗?”
金先生连忙笑道:“可能是到别的地方去了。”
蒋校长说:“小左说的有道理!”
离开兰老师家后,冯镇长自告奋勇,带金先生和周雅丽前往兰老师的安息地——城东陵园。
路上,冯镇长拔通了陵园办公室的电话:“老林吗?我是。我跟你交待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安?兰老师的墓地没人?你是怎么搞的?石天王明明是到兰老师墓地了嘛,你敢说没有?我跟你讲林老三,不把石天王给我找着了我拿你是问!”
一直支着耳朵开车的金先生放慢车速问:“节能不在陵园?”
一会儿,金先生将车开进陵园。大家刚下车,就见一个胖脸秃顶的男人挥着手跑了过来。
冯镇长见了,就拉下脸来问道:“林老三,石天王他人呢?”没容对方解释,又甩着指头说,“我就知道你林老三,我交办的事情你不当回事!如果我是刘书记,只怕你早就找着石天王了!”
冯镇长所说的“刘书记”,是镇委书记刘平。刘书记和他都是镇里的“一把手“。书记“管全面”,镇长“管发钱”。如今乡镇企业效益不好,加之驼背柳又是个偏远的贫困乡镇,外资难以引进,镇财政收入捉襟见肘。手头没钱,镇长就难当了,每天跟债主玩捉迷藏。若不是来了个台商金老板,他这个镇长几乎就要玩不转了。因为有个财大气粗的金老板在身后撑腰,他冯镇长人前人后说话的调门一下子就高了许多,跟刘书记坐在一起也就硬了起来。这年头,有钱的是爹娘老子,没钱的是王八孙子。在驼背柳,他冯向全才是真正的一把手!
可是偏偏有人不买他的账。对他布置的工作当面打哈哈,背地磨洋工。冯镇长是什么样人,哪受得了这般窝囊气?刘平面前不好发作,但在下级面前他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冯镇长,我是真的没看见啊!”林老三抹着额头的汗,苦着脸说,“您交办的事情,我林老三历来都是雷厉风行,落实起来不打半点折扣!从早上打开陵园大门到现在,我一直没有离开过门卫室。再说了,石天王是家喻户晓的大名人,我在电视上都看熟了,就是闭上眼睛也能认出来——他就是没来过嘛!”
“你就甭拣好听的说了!”冯镇长突然语气一变,指着山顶说,“我问你老林,莲花庵你去找过吗?”
林老三一愣,说:“石天王他连陵园的门都没有进,怎么可能跑到庙里?”
冯镇长瞪着眼问:“你到底去庙里找过没有?”
林老三只得如实回答:“没有。”
“你没去找,怎么知道天王不在莲花庵?”冯镇长的嗓门一下子就高了,“走,去庙里找!”
又回过头来换作一副笑脸对金先生和周雅丽说:“我们一起上去看看?”
金先生和周雅丽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金先生说:“行行,快去庙里找找吧!”
山不太高,一行人不一会儿就到了。
莲花庵始建于民国初年,但却是仿古建筑,青砖红瓦,古色古香。庵内的观世音菩萨,盘坐在莲花宝座上,神态安详。
众人走进庵里,东张西望,却听周雅丽突然一声喊:“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