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城新国际机场,下午3点37分。
缓步走入国际航班候机大厅,叶倾澜抬头瞥了眼高处的时钟——还有35分钟,邵京乘坐的从neork飞e城的航班即将降落。
开阔的机场大厅里空调打得有点低,叶倾澜在乘客出口斜对面的星巴克咖啡屋要了杯cappuccino,挑了个靠墙的椅子坐下,一面慢慢品着咖啡,一面朝窗外看去。
隔着过道的邻座坐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值花季的两个小姑娘一看见她坐过来,便跟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似的,旁若无人地冲她点点指指,咯咯娇笑着叹个不停。引得周围几个的客人也纷纷好奇地向她这一侧瞅过来,眼中同样浮现出惊艳之色。
叶倾澜似乎完全没觉察到自己已经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她端坐在咖啡桌旁,目光始终专注地投向窗外,只留给众人一个秀美沉静的侧影。
她挑选的位置视野开阔,透过落地玻璃窗正好眺望巨大的停机坪。作为国际化大都市的e城,机场规模之宏大令人叹为观止。每隔几分钟,就有飞机起飞,或者降落——每天不知有多少离乡的e城人,从这里归来。
整整两年,700多个日夜……邵京,终于回来了!
邵京和叶倾澜这一对,是著名学府e大的模范情侣,两人相恋近七年,感情弥坚。邵京是物理系的青年讲师,前途看好的后生才俊。叶倾澜则是建筑学院享有盛名的一朵“花”。大家私底下都说,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前年邵京由物理系公派赴美国耶鲁大学进修两年,出国前聚会上,邵京的几个哥们大开他的玩笑,一个个拍着胸脯让邵京放心,直说他们会好好“照顾”叶倾澜。邵京只回了他们两个字:滚蛋!
临走送行时,几个死党依旧在邵京耳边唠叨个没完,说什么两年的分离可不是开玩笑的,现在生活节奏那么快,有这两年功夫,相识恋爱结婚足足够用,动作快的连孩子都抱上了!e大这种例子多了,何况叶倾澜生得……那是神仙见了也动凡心的模样!
邵京把这些话绘声绘色地学给叶倾澜听,她仅是淡淡一笑,邵京那些个狐朋狗友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只敢调戏调戏邵京。邵京搂着她的肩,得意地笑:“他们这叫羡慕嫉妒恨!这帮孙子敢打你主意,看我不收拾他们!”
叶倾澜望着即将离别的恋人,眼角微挑:“打我主意?可能吗?”
邵京侧头认真想了想,说:“他们有贼心没贼胆啦!”说完,他又饱含揶揄地抬眼斜睨她,“不过你们建筑学院的那些老头子们我看真要防着点!哎呦——!”叶倾澜一脚踢向邵京的小腿骨。
有一句话用来形容叶倾澜最合适不过——纵使世间千变万化,我自不动如山。
邵京离开的这两年间,她从硕士生宿舍搬进了博士楼,室友李纳真期间换了两任男友,叶倾澜则基本只在教室,图书馆,宿舍,食堂,建筑学院大楼五个地点轮流出没,除了偶尔出差去外地,每周末固定在skype上和邵京聊天,平日里多是独来独往,倒也怡然自得。李纳真笑她是古墓派传人,花花世界中的女隐士,白瞎了爹妈给的这副好皮囊。
机场广播站播报员用甜美的女声中英文轮番播报xx次航班降落的消息,等待接机的人群顿时如潮般涌向乘客出口处。叶倾澜三两口喝完余下的咖啡,付账,快步走出星巴克,加入到翘首以盼的接机队伍之中。
按照过往的经验,由于需要办理入关手续以及领取托运行李,至少20分钟之后乘客们才会出来。叶倾澜不是不懂这个常识,但两年没见到邵京,即便她这样不紧不慢的性子,到这一刻也不禁有些迫不及待了。
第一批乘客开始陆续出现,接机的人群越发兴奋,争先恐后地朝前挤。
许是专心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邵京的身影无暇他顾,叶倾澜冷不防和一个疾步而出的男人撞在了一起,两人不约而同地轻呼出声,“啪”的,那人的手提箱掉在地上,拉链开了,箱子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叶倾澜一面连声道歉,一面赶紧蹲收拾这满地狼藉。
好在东西不多,她首先拾起金灰色的notebook,她自认为熟悉电子产品,但这一款笔记本她却没见过,只觉得格外小巧精致,不会是特别定制的吧?她在心里暗暗吐舌,希望没摔坏。
箱子的主人既不开口,也不和她一起收拾残局,叶倾澜正想抬头看看自己撞上了何方神圣,却被地上一本打开的书吸引去注意力——书是英文的,但扉页上龙飞凤舞写着三个汉字:
原容与
叶倾澜收拾东西的手不由地顿住了。
这龙飞凤舞极具个性的签名她认得。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人恶作剧地在她每一本课本的封页上签上这三个字,以至于她想不记得都不行。
叶倾澜微闭了闭眼,心中不由嗟叹一声——如果她没记错,那家伙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硬着头皮抬头一瞧,果不其然,对面之人正叉着手,拧着眉,眯着眼,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看到这副熟悉的表情,尘封多年的记忆便重新鲜活了起来——
难怪他没有蹲下来一起捡。印象中那人颇有几分洁癖,叶倾澜至今还记得,当年钢笔橡皮若是掉在地上,他都会很干脆地丢弃,反正他书包里有的是后备。
想到这她停住手,心下踌躇起来——这些散落一地的物品是否还有拾掇的必要?或许,直接扔进废物箱才更符合它们主人的做派吧?
月复诽归月复诽,作为一个有公德心的人,叶倾澜还是把地上的物品逐一捡起来,抖抖灰,摆放整齐,最后合上lv行李箱,拉上拉链。她拍拍手,轻轻舒了口气,站起身再次为自己的大意道歉。
她道歉的对象仍然皱着眉,满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下回小心点,走路要看路,近视要戴镜!幸亏我反应快,要不然就被你撞趴下了!”
刚数落完,他似乎灵光一现,神情蓦地专注起来,半眯起漆黑晶亮的眸子盯牢她看了半天,旋即困惑地挑起半边的眉峰,嘴里冷不丁冒出一句:“奇怪了!你怎么看起来挺眼熟的?……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叶倾澜原本微垂的眼帘倏然掀起,错愕地看向他——
原来……他不认得她了?
是啊,算起来已经整整九年未见了吧……
她微微牵动嘴角,神情有些似笑非笑。转瞬间她又释然了,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样的好记性,不重要的人,不相干的事,忘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叶倾澜放弃叙旧的打算,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只是尽量诚恳地说:“很对不起,我以后一定注意。”
“你……”原容与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模了模自己的鼻梁,眼中疑惑未消,似乎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这边叶倾澜已经看到邵京推着行李车走了出来,她当即撇下原容与,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邵京穿了件细格子的休闲衬衫浅色牛仔裤,头发修得很短,看起来比两年前略瘦些,五官轮廓更显得干净疏朗。一双肖似日本明星唐泽寿明的眼睛在无框眼镜后面闪烁着温和的光芒,斯文清俊的书生气之中透出几分干练。看到叶倾澜他眉间的倦意霎时一扫而空,脚下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邵京……”
“澜澜!”
“……很累了吧?”
“还好。”
分别两年的恋人在相隔咫尺的距离各自停下脚步,满肚子的话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深深地凝视对方……
“咳咳!”
被冷落一旁的原容与不甘寂寞地出声提醒,邵京这才注意到他也在场,一时不解,奇道:“容与,澜澜,你们怎么……?”
叶倾澜正要解释,原容与忽然大叫一声,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她大惊小怪地说:“澜澜?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叶倾澜!难怪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旋即眉梢挑高,不满意地瞪向她,“叶倾澜,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真是贵人多忘事!”
呵,倒打一耙!
叶倾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此刻的心思完全系在远道归来的邵京身上,有太多话想说,有太多问题要问,但碍于某个没眼色的家伙,她只能强自按捺。
叶倾澜冲原容与略一点头,淡淡道了句“好久不见”,随即转向邵京,解释:“原容与是我中学同学。”
原容与熟稔地拍拍邵京的肩膀,冲他眨眨眼:“嗬,老邵你行呀,平常老实得跟木头疙瘩似的,原来深藏不露呢!艳福不浅,艳福不浅!哈哈哈,怎么样,传授下经验吧?”
“别开玩笑了,我哪儿能跟你比呀。”邵京有点不好意思。
叶倾澜偏头打量两人,心中生疑:“你们怎么会认识?”
“我应该跟你提过吧?我那时找不到房子住,有个留美的同乡租了间房间给我,容与就是我的房东。没想到你们居然是同学。”邵京笑笑,“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原容与也接着邵京的话茬笑道:“是啊,真是巧极了!要早知道他是你男朋友,我就不好意思收他房租了。”
叶倾澜记得这件事。邵京在美国的第一年,原先租住的房子突然被房东卖掉了,匆忙之中也找不到合适的住处,幸好一个留美的中国学生江湖救急租给他一个房间,价格很公道,于是就一直住了下去。
原容与自高二那年被他父亲送去美国当小留学生,叶倾澜这些年都没再见过他,不曾想,兜兜转转,居然又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动声色地接受原容与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的“视线扫描”,研究了半天,这位老同学终于得出结论:“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当年细豆芽似的一根儿,如今倒也出落得有几分模样了!”
“你倒还是老样子。”叶倾澜清清淡淡的语气听不出褒贬。
这位一别经年的旧识,从精心打理过的微微翻翘的发梢,雪白的不见一丝皱褶的衬衣,到熠熠生辉的银蓝色袖扣,每一处细微末节都透出华美贵气,在机场大厅里行色匆匆疲惫灰暗的人群衬托之下,整个人光鲜亮丽得不可思议。
一如从前,这人从来不懂过犹不及的道理,他就这么芝兰玉树地往那儿一杵,便引来无数艳羡爱慕的目光。如果能再来点徐徐的微风,加上漫天的花瓣雨,某人的出场就更加完美了——叶倾澜的脑海中不禁勾勒出少女漫画中常见的场景,她肚里好笑,脸上却不露分毫。
“你们有些年没见面了吧?竟然在机场碰上,真是机缘巧合!”邵京推着行李车走在女友身边,笑容温文得体。
“确实好多年没见了。”原容与笑笑,缓步走到邵京另一侧,隔着他朝叶倾澜投去一瞥,神情似乎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现在回想中学时代,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简直像是上辈子了!”
一出机场大厅,夏日热烫的空气便扑面而来,夹带着傍晚的潮气,间或还飘来阵阵草木的香气,这是e城特有的味道。
邵京情不自禁做了个深呼吸。直到这一刻,他才有了双脚踩在故土之上的踏实感。在美国进修的两年,一开始的兴奋新奇很快就被思乡之情冲淡,最后几个月简直可以用归心似箭来形容。好在,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了父母双亲,和她的身边。
考虑到行李较多,叶倾澜特意借了李纳真的东风本田crv。邵京客气地问原容与有没有人接,如果没有,可以顺便送他回去。原容与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叶倾澜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她让两位男士在门口等一会儿,自己先去停车场把车开出来。
八月末的e城暑气未消,阳光穿透繁茂的梧桐树冠,一簇簇跳跃的光斑印在在叶倾澜的白色t-shirt之上。年轻女子高挑纤长的身影渐渐溶入夏末午后耀眼的光晕之中,直筒牛仔裤包裹下的双腿修长笔直,一头浓黑的长发随意束成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有韵律地左右轻摆。
两位男士目送着她步履轻捷的背影,一时间没了话题。
邵京的视线悄悄落在原容与身上,后者正低头摆弄手机,眉头微敛眼睑低垂,显出几分漫不经心,也不知是在发短信还是玩小游戏。
他与原容与同住一个屋檐下一年有余,却始终没看懂这个人。
邵京到耶鲁不久就听闻了原容与的大名,他主办的party在留学生圈子里极具盛名,美酒佳肴自不在话下,更不用提那些青春美貌的女孩子如雨后春笋一般,竞相展露自己的风姿。而年轻俊美的主人,长袖善舞,舌灿莲花,每一次无不宾主尽欢。
原容与一口惟妙惟肖的美语曾让邵京误以为他是abc,后来才听人说,他也是e城人,而原容与的父亲——原云智,更是e城无人不晓的人物。16岁被父亲送到美国念书,独自住在的大宅里,生活起居由管家打理。原容与是永远走在时尚和八卦前沿的那一类人,有关他的绯闻每十天半月就能推陈出新,而所涉及的女主角囊括了五大洲不同肤色不同国籍的各色美女。
邵京自问和他没有共同语言,虽在校园里碰过几次面,但纯属点头之交。出乎意料的是,当邵京为租房的事焦头烂额之际,却是原容与主动伸出了援手。邵京几乎抱着诚惶诚恐的心态住进了那座游泳池网球场一应俱全的大房子,成了原容与唯一的房客。
开始他很担心原容与的生活方式会带来很多不便,没想到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尽管原容与时常同各色佳丽出双入对,言笑甚欢,但却从未有夜不归宿的记录,更没有在家里留女人过夜的尴尬事发生。
邵京始终没想明白原容与为何对自己这个“老乡”如此热络,三天两头拉着他“切磋”球艺,其实两人的网球水平都快烂到家了,原容与却乐在其中,笑言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和自己“棋逢对手”的人。偶尔邵京也会胡思乱猜——兴许原容与是为了发展人脉吧,毕竟自己的父亲是e城的财政局副局长。
叶倾澜右脚轻点,发动从李纳真那儿借来的银色suv,熟练地加速换挡,转了两个弯,便灵巧地加入机场高速的车流之中。邵京坐在后座,和原容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目光却凝在女友的身上。
三年前两人一同考的驾照,因为没有买车,叶倾澜的驾驶经验其实有限,但此时她手握方向盘的从容镇定,倒像开车开了几十年的老司机。邵京想,或许这就是他放心让叶倾澜一个人呆在国内两年的原因。
叶倾澜不同于一般女孩,她聪明独立有主见,对自己要求很高,凡事认真专一,称得上是个完美主义者。周围爱慕她追求她的人固然很多,但她心中自有定见,从不东摇西摆。
能遇到她,真是幸运!
想到这儿,邵京不由露出笑容。他靠在椅背上,舒展一下因长途飞行而僵硬的脊背,把话题转到学业上:“倾澜,你上次说这学期要给导师当助教对吧?教什么课来着?”
“结构力学。”
“还有十天就开学了,准备得怎么样?”
叶倾澜调整一下观后镜的角度,“准备是准备了,不过我没做过助教,也不知道到时候行不行。”
上学期末,平日里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导师成东诃忽然召见她,开门见山地说:“小叶,我记得当初你的结构力学考满分是吧?正好,这学期的结构力学课你当助教吧。”
叶倾澜念到博士二年级头一回当助教,自然下足了功夫。李纳真取笑她,如果成东诃不来,你可以直接替他讲课了,没准儿比他讲得都好。叶倾澜也知道自己重视过头了,一个暑假把结构力学的教材看得快倒背如流,仍然担心有所疏漏。
原容与收回一直望着车窗外的视线,插嘴道:“老邵你就放心吧,叶倾澜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么?想当年我们晚自习,她往讲台上一站,两大眼珠子冷冰冰那么一扫,我们在下头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比班主任还管用呢!”
“是嘛,真这么厉害?”邵京轻笑。
“我可一点没夸张,当年我还被班长大人罚过站呢,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原容与装模作样地拍了拍心口。
叶倾澜忍不住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不是自称不记得中学的事了吗?这事儿倒记得牢。
邵京问:“哦,对了澜澜,你和容与是初中同学,还是高中同学?”
“嗯,算起来初中高中都是同学。我初二转学到了他们学校,跟原容与不同班。高中倒是一个班,不过,高二没念完他就去了美国。”
“以前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邵京笑问,随即补充了一句,“其实我高中也念一中,只不过比你们高四届,你们入学我已经毕业了。”
“都说贵人多忘事嘛,叶大班长记不得我这样的小人物有什么稀奇?永远的年级第一和我这个倒数第一能有什么交情啊?”原容与瞅着叶倾澜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自嘲,“再说了,要不是我家老头子给学校捐了个语音室,我怎么可能混进一中?我和你们这些优等生可不能比。”
“哪儿的话呀,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考试分数能说明什么?”邵京有些尴尬地打哈哈,“何况,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后来居上的例子多得是,说不准我们哪天还要借你的光呢!”
叶倾澜再度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这位昔日同窗,她知道邵京说的并非全是客套话,如今的原容与早已今非昔比。耶鲁mba的金字招牌,只怕比他们这些e大的土博士值钱多了。不论原容与的人生路上他父亲投入了多少助力,都不得不承认,今日的他已非吴下阿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