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密密地拉着,不漏一点透光的空隙。
窗子外头,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树叶和栏杆,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
柳皓和郭宇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只有张晓冬酣睡着,不时传来咂嘴和翻转身体的声音。
何远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模到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六点。便侧转身子,向里头的墙壁,眯眼躺着。
身体像只小手炉一样燃烧着,里边的气体急剧膨胀,迫不及待地从眼睛、鼻子和嘴巴里逃逸出来,他能够感觉到气体排出鼻腔时强烈的灼热。
脑袋像化学课上的废液回收瓶,硫酸、高锰酸钾、氯化钠,各种药品混杂搅拌。
稍微动弹一下,似乎给它们更大的接触面积,这些试剂便开始反应,发出嗤嗤的声音,冒着一丝丝呛鼻的浓烟,脑袋也一阵一阵剧痛。
可是他却感觉寒冷,像是地窖一样阴寒潮湿,不由得瑟瑟发抖。
他加重呼吸,喘着粗气,强忍着不申吟出来。
几遭翻覆后,他大概是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感觉到有一双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一股痛快的冰凉透过其指缝慢慢沁入额头的每一寸肌肤,让脑袋猛地清醒。
他睁开眼,原来是柳皓。
柳皓见何远醒来,关切地说:“你病了吧?我回来,看你脸烧得通红,伸手一模,很烫!你先等着,我帮你买些药去。”
还没等得及何远答谢,柳皓就走了。
张晓冬听到何远病了,一骨碌从床上爬下来给他倒开水。他扶起何远,把开水吹凉,喂他喝下去。说:“今天天气不好,大概是你出去的时候受风寒了。”
何远点了点头。
张晓冬看他没有精神,就不再问了。他扶着何远躺下,掖了掖被角,把自己的被子也拉下来给他盖上。
何远嘴唇蠕动几下,重重道了声谢,张晓冬冲他笑笑。
半小时过后,柳皓买药回来了。
他倒了杯水,自己尝了尝——何远看到,慌忙拉了他一把,说:“我刚刚用这个杯子喝过水,小心传染。”
“没事,我试试水,看烫不。”柳皓若无其事地说。
他把六个药饼分成三份,将每份都轻轻托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喂何远喝下去。
之后一边把剩下的药装好放在抽屉里,一边说:“你好好休息,晚上蒙着被子睡一觉,出些汗,明天早上就会轻快好多,再吃两顿药,就差不多好了。”
何远低声应着,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呼啦呼啦的,丝毫不利索。
郭宇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了。
他总是很忙。每天早上斜跨好小皮包,把鞋子擦得锃光发亮,梳齐头发,再大步跨出寝室。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推开门,松开臂膀向大家问候一声,顺势将皮包褪下,利落地将钥匙取下扔在桌旁,发出一串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推开门,屋里寂静无声,黑黢一片,像是发生过什么一样。
褪包同时,他好奇地问:“怎么,灯坏了吗?”
柳皓压低声音回答:“没有,何远病了,怕开了灯影响他休息。”
郭宇走到何远床边瞅了瞅,楼道渗入的熹微亮光下,他看到何远脸颊敷满了太阳落山时的嫣红。
何远喃喃地道:“郭宇,回来了?”
“嗯,回来的路上我买了橘子,你要不要先尝一个?”他说着,取出橘子。
“谢谢,还是不用了,橘子味凉,怕咳嗽。”
“嗯,也是,不过等明天我把它弄熟了给你吃吧,我们家那里有个偏方,烤熟的橘子皮可以治感冒和咳嗽。”
“嗯……好,谢谢……”何远微微地喘着。
寝室恢复原来的安静,出奇地安静。
郭宇、柳皓和张晓冬玩着手机,逛空间、刷微博、看网页、聊qq……
何远坐起来,将灯打开,说:“你们开着灯吧,这样也有事可做。我睡了一天了……现在睡不着……”说着重重地咳了几声。
他们怕何远心里过意不去,便任他把灯打开。
灯又熄了,世界已安然入眠。
大概有十二点了吧?何远听到楼道里有轻微的脚步声,睁开眼睛想到。
此刻异常清醒,应该是感冒药发挥效用了。被两层被子紧裹的身体开始升腾起蔼蔼的雾气,一颗颗水珠也从毛孔里钻出来,沾湿内衣,浸入被子。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脑海里难以抑制地浮现一幕幕场景,揪扯着他的大脑神经。
柳皓冰凉的手似有若无地放在他的额头上,他全身的毛孔紧缩,像初上战场的士兵,看着敌人杀来,立即举起盾牌,组成群阵,防卫地严严实实。甚至全身血液回流,神经紧绷,全副武装……
他想到了徐化,想到了那次生病……
高中生活,用“模爬滚打”四个字足以描述地淋漓尽致。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每个人都一样想要考大学,埋首于书山题海,用一只脆弱的白雪圆珠笔或真彩碳素笔来挑动一麻袋一麻袋的《高考历年真题》和《高考权威预测命题》,在一沓皱巴巴的草稿纸上画一列三角函数,重复几十次“information”,将一篇篇精悍的议论文甚至是贾谊的《过秦论》解构成“点题—入题—举例—正反—假设论证—讲道理—概括—结题”的八股模式……
从几百遍重复背诵和几万道习题中,将人类伟大崇高的智识变成高考学生们的习惯和生理本能。
对这些糟糕的浪费脑筋的事情,何远不是太关注,他只是想起在那种环境下的一些美好回忆。
有时候周围越不可思议越不讲道理,有些东西就越是印象深刻,难以磨灭。
至少他是这样,不会去怀疑那些不合理的制度,而只会去感谢给予自己慰藉的事物。
那次是在高二,病得很严重,但他依旧不舍得放弃学习的时间,所以和那时的好多人一样,拖着软得快要支撑不住的骨骼,发胀的脑袋以及带着浓重鼻音和刺啦声的喉咙继续坚守在备考的第一线。
那天早读时候,徐化还陪着他背诵白居易的《长恨歌》,下课短短的十分钟,就跑到学校医务室买了药,还从校超市里为他买了喜欢嚼的山楂糖和大果粒橙。
当徐化兜里揣着药,手里抱着零食出现在何远眼前时,何远顿时感动,平时都只有自己给徐化买东西的份,跋扈的他向来都是剥夺别人劳动果实的,而今天他却趁着这么会儿功夫给自己买了这么多东西……
大概徐化看出了何远的心思,急忙把东西拿起来丢到何远的桌上,说:“你当我是关心你吗?太天真了吧,你咳嗽和擤鼻涕的声音吵死人了……”
如果还能和以前一样……
他忽然发觉自己像个白痴,想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便深深自责,并挖苦自己。
柳皓和徐化很像,初见友善,但那只是他们的伪装。现在的世界荒诞陆离,每个人都带一个很厚很厚的套子,企图隔离世界的同时,也遮蔽了自己的心灵。
这个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世界,时时刻刻让一个人的眼睛被蒙蔽,像是得了严重的眼翳病,只能透过那层灰暗的肉皮得知外面世界些许惨淡的真实。
尘世间人来人往,谁没有自己的如意算盘?谁会无缘无故对人好?都是有利可图,他关心你,是为了哪天他需要的时候你去关心他。
世界本来这样,就不应对任何人心存幻想……
他胡乱想着,直到想得没有了力气,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