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条小鱼随着流水冲刷卵石而成的白色泡沫一路沉沉浮浮,最后经过豁大的喇叭状渡口被带入汪洋大海的时候,谁晓得这个陌生而廖阔的地方能给它带来什么——成为强壮动物的口中餐,被它们嚼碎,和肮脏的胃液搅拌在一起,最后随着粪便排泄出来,一点不剩自己原来的身段和灵魂;或是永远在这片海洋里游荡,始终都到不了尽头,看不到彼岸的花草和土壤;还是会遇到一条同样飘零的鱼,来交鳍并游?
何远现在的处境像极了这条小鱼,但鱼的记忆只有三秒,没有伤心和痛苦。而这点,他无论如何做不到,人善于记忆,善于在回忆里挖出一些感伤而迷蒙的往事,像老牛反刍一样,一遍一遍回想。
秋雨连绵,他觉得一直窝在寝室迟早会发霉发臭,决计一个人到学校转转。没带伞,小而密的雨滴轻轻地打着他的头发、肩膀、鞋子,衣服和身体开始湿透,但他全然不顾,享受被雨水浸润的感觉。
他走在被法国梧桐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水泥小路上,眼里总带着一种别人读不懂的忧郁和雾蒙蒙的迷茫。他散乱步子,望着身边的人用衣服或手臂遮着头飞快地跑过,溅起一路水花。
他在一棵斜倚墙生长的梧桐树旁停下来。雨滴打到梧桐叶上,汇聚成一行行细流沿着叶脉从叶尖滴落,落在水泥板上,敲下几点清脆的声响。
他想到了什么,也许是如今的寂寞和孤单,也许是曾经的快乐或伤感。
他侧转身子,向远处眺望——
世界仿佛在眼帘的一开一合间就变了模样,一层一层的雨帘将它切割得模糊破碎,再也不是初时那般清明。他看着这个在雨水中倾斜的世界,大脑里突地勾勒出一幅狰狞的图景:
雨水一波一波从空中倾泻而来,河水一寸一寸地高涨,漫过了白色大理石河堤,漫过了雕花栏杆,漫到了自己的胸口。
每呼吸一次,河水便随着呼吸的节奏上下起伏,荡漾成美丽的弧线,一直传向远处。
终于被雨水稀释过的河水淹没了自己的眉和微黄细碎的头发。
沉在水底,扑鼻而来一阵令人作呕的鱼腥味,放眼尽是,一片让人瑟瑟发抖的死人白……
他稍觉怯怕,身体不禁抖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阵喷嚏。
他还要向前走的,只是发觉头脑眩晕,还是决定掉转头回宿舍睡一觉去。
他月兑掉鞋子和湿透的衣服,像蜗牛的触角忽然间受到外界的刺激,一骨碌钻进被窝,蜷缩在里边,等冰凉的身体醒转过来。
他的脑袋像落了雪的世界,虚白一片,什么都不去想。
或许生命中真有那么一股神奇的力量,如玉女调弦的手,拨弄着生活的每一处细节,梳理着人生的每一丝脉络。甚而让时空瞬时交错,混乱得分不清你我。
神学家说那是神,是冥冥之中的力量,叫命运;而哲学家说那是哲学,是人们看不见模不着但确实存在的一种场。
或许是吧,好多人都在经历着,好多人都在思考着,但不见得好多人都想得通透了。
这种虚无似乎同样出现在心理学和伦理学上——当一个人有过一段糟糕的经历,万不想再遭受,便时时抵触,不让它们进入自己的回忆哪怕梦境,然而它们却来得更勤,在你打盹的空当,在你盯着某种物体出神的空当。那些可怖的经历或感觉似乎被某种无形的东西赋予了强大的力量,以至于无孔不入。于是,人们除了得和那些看得见的对手较劲,还得和这些看不见貌似虚无的东西抵抗。
徐化二字在何远心里被嘲骂了无数遍,涂改了无数遍,然而心是结缔组织,不是沙地或草纸,不是一阵风、一块橡皮就可以让它尸骨不存的。似乎他越是嘲骂,越是涂画,那两个字就印得越深,甚而渐渐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一种本能,就像是有物体划过眼前,眼皮会不由地眨,当提起这两个字,心里面会一阵一阵地疼。
他的心变成了一块打麦场,农夫有节奏地挥动手中的麦靶,高高地向后扬起,转个圈,再重重地朝心上砸去,留下麦靶一排排整齐的齿痕,再从肋下扬起,给他足够的时间来体会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梦里的徐化还和几月之前一样,青白的皮肤,留一款碎发,刘海散漫地搭在额前,渗着几分随意和潇洒。
何远更喜欢徐化三年前的样子,那时,他们初次见面,自己耐心地给他讲乡里的故事。
“说,很久以前,有个农夫在田里锄地,突然跑来一只黄色的兔子,“咩”地叫了一声,那人准备逮来烤了吃,可追了几垄地,兔子不见了,前面跑着一只野鸡,后面的尾巴一直在摇动。再追了几垄地,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捡起来看却是他的锄头,这才发现,刚才自己跑了那么远,根本就在原地没动,还在自家田里。再四望时,哪有兔子和野鸡的踪影,只时不时传来几声牛叫的声音。他只当是自己刚才打盹梦见的,并没在意。可是晚上去茅厕时,却见厕后的樟树边长着一个貌美的少妇,他问那妇人话,却没人答,走过一模,原是樟树皮……第二天早晨起来后,这人便疯疯傻傻,已将前事忘却大半,终日只疯言疯语。一日,有一道士给村民消灾解难,这人的妻子便请了这道士,道士只画了一符,烧成灰,让他吞了,才恢复正常,只是再不记得有黄兔野鸡少妇的事了。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听村民传扬说,在村西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一个动物的尸体,那东西长得十分怪异,浑身长满黄色的短毛,有野鸡一样五彩的尾巴,还有一对打了两个弯的羊角,更令人惊悚的是,长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讲完之后,徐化微微笑了——徐化从来都是这么笑的,两嘴一抿,轻轻引向腮旁,露出一条好看的弧线。同时眼睛眯到恰至好处,从仅露的漆黑瞳仁里斜漏出迷人的光彩。
何远宽慰极了,那是他们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他一直记着。
……
何远不觉醒了,回想起刚才做过的梦,脸上露出疲惫厌烦的神情。
他使劲地翻了一下白眼,像是在深深地自责和懊悔。想要坐起,却发现大脑一片混沌,只好欠着身子倚在床头,重重地咳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