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叶子枯黄纷落的季节,一个萧冷得让何远皱着眉头轻轻叹气的季节。
他独自走在一条荒芜冷清的小路上,月兑落的叶片在冷风的吹动下一漾一漾地荡着,像做最后的狂欢,四周的树丛也笼上了一层暗黄的阴翳。
一切都出于时间的魔掌,如翻书一般,拇指和食指捻起书角稍稍一掠,季节便忽地换了,似乎只是在一夜之间,没有过度。
昨夜还倚着那棵梧桐,看天上朦胧的月,想几句古人吟诵的诗,踱着步子想要将这些美好刻在时光的印迹里,回家重温着做一个悠长而美妙的梦。
今早一起,便突然换了天气,火红的、淡黄的、棕褐的叶子漫天飘洒,而天空也像蒙了一层薄纱,多了些萧瑟凄凉。
单薄的衣衫再也抵挡不住霜露的寒气,他只好裹紧身子瑟缩着前行。
对季节敏感的他微微摇了一下头,灰灰地看了眼左侧的一株白杨。
几只云雀三三两两跃上因凋了叶子而变得疏淡的枝桠,将头重重地往下压,尾巴向上高高翘起。
待身体平衡,它们朝着路边叽叽喳喳叫几声,确认脚步声远去,才把长喙插入翅膀,脖颈上露出一圈直立着如温絮般的羽毛,剔透柔暖地在阳光的照耀下反着淡紫色的光泽。
不知过了多久它们才将头□□,仰起头,放下高扬着的尾巴,立着身子看远山的晚照。
这时恰有几片干枯的树叶簌簌跌落,它们才回过神来惊叫着从树上飞走了。
然而他对这些美好的事物已经没有了过去那种浓厚的兴趣,这种百无聊赖的生活让他兴味索然。
当生活变得单调乏味,一个人总会坠身记忆的湖海,搜寻一撇淡漠斑驳的颜色,一丝幽微隐约的滋味。
像将泡过的旧茶叶丢入冒着热气的白开水中,让它融释出血丝般纤细的茶色,蒸腾起游丝般微渺的香气,给现今的生活带来一丁点的滋味,容人咀嚼,以防枯燥的日子将白发染上鬓角,将生存的意志打磨成一颗蹉跎不堪的心。
他在附近的一个小石凳上坐了下来,沉溺于过去的种种记忆。
他想要回到小时候当羊倌的生活。
夏天赶着羊群沿山坡的曲线奔跑,山谷里回响着皮鞭清脆的声音。
伸手模一下小羊纯洁柔软的毛,听它们舒服地“咩咩”撒娇。
累了就找块阴凉的地方躺下来,摘一朵黄色的小花放到鼻端嗅嗅,任羊群跑满山坡,也不让自己用手里的皮鞭对它们施用yin威。
有时候扭动几下困乏的身体,压死几只想要钻入身体的蚂蚁蝎子,然后看着自己的战果沾沾自喜。
冬天就带着羊群找块向阳的地方,坐在山坡上晒晒太阳,看可爱的羊羔大幅度地挪动口腔,咀嚼枯干难咽的高粱秸秆,白白的唾沫从嘴角流下来,流成一条细长的线,沾满它们的胡子,又沾染在旁边的秸秆上。
下雪了,则远远地看着它们跑满山坡,纯白地和雪花融在一起,仿佛突然消失了踪迹。
他想要回家看看村子里天黑的样子。
太阳掉在染了颜色的云朵里,一跳一跳地沉下去。
整个村庄被昏黄熹微的光线笼罩着,乌鸦和麻雀朝着天边飞去寻找它们的窠臼。
种地的、放羊的都欢笑着吹着口哨回来,互相打招呼,再朝自家房顶瞅瞅,看到了徐徐升起的青烟,便咽几口唾沫,加快脚步往家赶。
太阳完全不见了,夜幕拉下来,鸡犬牛羊的叫声也渐渐暗淡下来。
等到巷子里溢满葱花烙饼或清炒茄丝的香味,人们便端了饭碗出来,乘着星光,聚拢到一口已经填埋了多年的古井旁,吃着香喷喷的饭,谈些村子里新近发生的事情和哪家的小伙子对哪家的姑娘有点意思,哪家的媳妇和哪家的汉子拉拉扯扯这些琐闻。
聊着聊着,一碗饭吃完了,赶忙起来再乘一碗,生怕错过这难得的聚会,似乎这些内容这些话题比城里人吃的乌江榨菜还要可口、开胃,人人都吃得香,吃得快。
他还想要在大冬天里围着火炉,听老人们讲那些流传了好久的故事:
原来青蛇和白蛇并不是姐妹,青蛇是男身,喜欢着白蛇,但后来经过白蛇的做法,让它变成女儿身和自己同患难……
很久以前,一家娘子生了头牛,她觉得不详,就将牛溺死掩埋。一天以后,她就悬梁自尽了,据说是冲撞了属牛公公的阴魂……
秋天的阳光总是把握得很到火候,清清冷冷,既不想让人太亲昵,也不想让人躲得太远。
这样的天气让何远不至于对现在的生活太绝望,至少他觉得这样的阳光让他很舒服。
但他还是不明白自己生活在这里的意义。
既然喜欢那样的生活,为什么要稀里糊涂地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冷得如同冰窖,黑得如暗室的地方。
他也不知道那些每天和他擦肩而过的人们到底在忙些什么。
他希望可以有一件事能打破现在的生活,为他带来一些惧怕但又于内心十分渴求的刺激,哪怕是变故。
他怕这样沉静而没有波澜的生活会将他打磨得世俗平庸,像安静地躺在河床上任流水冲击、销蚀的卵石,变得麻木,没有思想,没有原则,没有棱角,没有凹凸。
也许即将到来的军训可以吧,但是即便可以,它能够给自己带来的也只有不幸和难堪,却不会带来任何起色。
他想不明白军训这样的活动究竟有何意义,他觉得,那只是在消耗人类过剩的体力,产生一堆一堆拥挤着冒泡的乳酸,养肥一大块一大块肱二头肌、肱三头肌,从肌体里流出没完没了的汗液,让身体分泌出更多的津液——而这个,或许可以让自己的毛发更丰满,脸庞更俊美,体格更魁梧,荷尔蒙的味道更浓郁。但除此之外,似乎别无其他的意义。至于坚强毅力,顽强的意志,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在人类的懒惰和外物的诱惑面前太低微了,短短的入学军训基本于事无补。
教官还是在读的研究生,脾气很不错,说话温和,平时休息时总和大家谈些生活中的琐事,谈他喜欢的中医和绘画。
这让何远很满意,至少不要像以前那样胆战心惊。
然而每次训练,他还是会在潜意识中有种紧张的感觉。
在齐步走的时候他的肩膀总是一高一低,极不协调,像是有一只手里拎了东西,使劲把膀子抬起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教官提醒了几次,但无论如何改不过来。
他被悲惨地提出队列单独练习,同学盯着他看,这让他很尴尬,脸颊烧得烫红。
他更加紧张,脸烧得更旺,似乎血液要崩裂那层皮肤组织直接喷射出来。
他的肩膀耸得更高,脑袋像是安置在一个斜坡上,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滚落下来。
甚至他连步子都凌乱了,左臂随左腿同时挥出。
周边的同学像是看一出木偶戏,不觉笑出声来。
教官呵斥他们,把他们带走训练别的内容,只留下何远一人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调整。
他觉得没有比这个更丢人的事情了。
泪滴绕着哀屈的瞳孔打转,等待最后的凝聚,冲破眼眶,打落下来。
这时柳皓跑过来,递给他一杯水,说:“何远,没事的,先喝杯水,我和你一起练。”
何远本想着要柳皓回去,自己一个人练,但怕自己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只是略微摇了摇头,咬咬牙,继续练习。
柳皓安慰他说:“你别紧张,把膀子放平点,和平时走路一样就好了。”
何远照着柳皓说的去做,果然好多了。
中午训练结束,准备离开时,柳皓慌忙赶上何远,拉住他说:“何远,等等我,我们一起去吃饭。”
何远想到上午的事情,顿时羞愧难当,红涨了脸,支吾着说:“那……你先去吃吧,我……还有点事,一会儿再吃……”
柳皓本来要同他一起先去办事的,可是没来得及开口,何远已经走了老远。他只好找郭宇和晓冬一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