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足够坚强,是不是眼睛里就不会有那道拭不去的忧伤?
是不是就不会担心周围人异样而挑剔的眼光?
是不是就可以任世事纷杂变幻都能泰然从容,轻松应对?
何远盯着一份白米饭,出神地想。
史蒂芬·霍金曾经说过,人类的遗传密码带有自私的本能。
其实连传统道德和伦理都以这一本能为基础,其活动大多以自身目的为依据。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品德高尚的人相交,为的是让自己如入芳兰之室,得到同样的熏染;感恩的存在也基于他人恩泽的预先存在。
约纵连横、围魏救赵、抗美援朝……都是出于对国家利益的考虑。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共同的利益”一句话戳穿人的性质。
从形影不离、相濡以沫到形同陌路、相忘江湖,也许只是由于对方违了自己的意愿,悖了自己的观念,像胡适与鲁迅,丁玲与沈从文;也许由于对方的言行举止再也不能给自己带来慰藉,只好任由时间一再冲淡。
每个人都有“自我中心”意识,价值的评估、选择与取舍都依据自身的需求和趣味来进行。
而社会结构的和谐,最好状态是将个人的理性作用于,压制自我意识到最恰当的程度,像齿轮相携运作一样,不相冲突,不致错乱。
……
他想着,嘴角扯过一丝冷漠的笑。
秋天的军训让人觉得惬意,没有暴晒,没有臭汗淋漓,也没有蚊虫肆虐。
军训内容依然是学了好多遍的“稍息立正齐步正步”,没有别的花样,何远也不希望有其他什么花样。
教官很体恤学生,每练习两小时都会让他们休息半小时。在这几个被剥离的半小时里,何远通常都是一个人埋着头坐在地上,看着别人三三两两地闹——男生大多聚在一起讨论国足意甲曼联火箭,偶尔也会谈论政治,如边境摩擦、渔船扣押……却都调不起他的一丝兴趣。而那些喋喋不休的女孩子,在讨论起明星的花边绯闻和韩国美男来总会唾沫四射,争得面红耳赤。
何远看着乱哄哄的他们,终是觉得无聊,还是把头埋了下来。
柳皓看到他一人在闷闷呆坐着,便凑过去,在他耳朵旁边打了一个亮亮的响指。
何远抬起头来,看了眼柳皓,从嘴边强拉出一丝笑容。
柳皓努力找着话头和他聊:“你们家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
何远弱弱地答了一下:“没”。
“你在家里老几呀?”柳皓显然受了打击,眼睛游离地瞧着何远的眼睛,搜捕着一个令他自己满意的回答。
“我是老大,家里还有一个弟弟。”
“哦,真好,那你弟弟应该挺像你吧?”
“……”
柳皓也感觉到自己有些啰嗦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只好走开,扎入附近一个人堆里,谈天说地了。
何远侧过头,翻出多半白色的眼球,冲柳皓望一眼,从鼻子里吐了两丝气,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相较而言,他还是信任和自己不是同一年龄层次,甚至是各方面都有优势的人,他们在自己身上别无所求,这让他感觉很安然,而不会有一种隐约的欺骗感。
教官生着一张紫棠色的脸,身姿挺拔,五官端正,时常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某个东西看。
何远瞧了一眼,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渴望自己会成为教官注视的那个物体。
教官似乎察觉到了这个暗暗窥视他的青年,下意识地看了何远一眼,眼神里泛着犹疑与好奇。
他暗思忖,这个青年何以如此清奇,在大家乱作一团的时候竟静默着一言不发;他何以那么认真地看着自己,像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谁的影子。而他的眼睛,于清澈的底子里撒着些难解的忧愁,在漆黑的瞳孔里静谧地蛰伏着。
他不由神冲他笑了一下,继而也看到了他的微笑,嘴角印下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露着一点如犀子一样的皓白。弧线没有边界,在似有若无之间,流泻入一对浅浅的笑靥之中,无迹无痕。
教官看得出奇。
他原本以为,像何远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微笑的,只会用他那双稚女敕而忧郁的眼睛看世界。
他顿感亲切,凑近了与他攀谈起来。
他不想以军训为话题,不忍何远尴尬,斟酌半天,问他:“你们文学专业,平时都学哪些内容呢?”
何远觉得这种话头要让自己舒服许多,便回答说:“我们现在的课不是很多,还没开专业方面的课,只有一些比较浅显的导入课,像《文学艺术作品导读》、《写作概论》、《文学与世界》等,另外开一些中国古典园林鉴赏、中国水墨画鉴赏这些非专业课。”
“那你当初是出于哪种原因才选择文学的?”
“其实我对学科和行业向来有很大偏见,就像古希腊的柏拉图和17世纪德国的文学家歌德一样。柏拉图把文学驱逐出他的理想国,和他所擅长的哲学比较起来,他认为文学只是对某些具体场景的描摹和再现,是研究具体问题的,诗人不但不能对社会风气的开化起到积极作用,反而通过刺激人们的**、同情心,破坏和摧毁已有的一切。而哲学则不一样,它凌驾于各个事物之上并探求存在于宇宙万物之间的普遍规律和准则。歌德则在《浮士德》里将作家和丑角进行比较,在他看来,作家斟酌字句,努力让自己的作品不朽,而丑角则通过自己的表演来使当代的人类获得快乐。
他们说的也许不太符合事实,但就像我在各种行业学科中评头论足,评价臧否一样,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权利。
虽说文学不同于哲学研究概括宇宙的法则,但是它也有自身广阔的生命力,也同样能够将人类普遍的问题和精神反映出来,超越具体的时间和地域。它和生产出一袋面粉不一样,吃完就没有了,它一诞生就意味着持久客观和不容人忽略的价值。当时也许就是出于这种原因才选择了文学吧。”
教官听他合宜地吐着每一个字词,满心赞许。
他再抬头看时,何远眼睛里那层蒙蒙的阴郁已荡然无存,换成了一点发亮的光斑,欢喜地雀跃。
教官如遇知音,同何远促膝相谈:“我从小对文学也比较感兴趣,只是后来家里一位亲人由于体质羸弱而病故,爸爸让我每天坚持锻炼身体,后来竟阴差阳错上了军校。我平时也读一些文学作品,画画,看一些中国古典文化方面的书籍。”
何远的眼光被教官的故事吸引着,似乎随着他的讲述,在家庭、学校、部队之间不停穿梭。他努力想象着另外一种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企图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陌生世界的全部光景。
何远接着教官的话头,神采奕奕地说:“我喜欢上文学是出于我的启蒙老师,他的气质,学识和处事态度对我的影响很大……”
他们侃侃而谈,互相碰触着彼此的思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