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梦寒 chapter.9

作者 : 伍月渔郎

一阵凄紧的秋风迎面吹来,隔断了何远的翩翩浮想。

他从学校中心一个小花园旁匆匆走过,经霜的花木都已覆盖上一层惨淡的灰色,没有了往日阳光照耀下刺眼的光泽。

几只残零的叶子应风而落,飘飘摇摇地掉落在他眼前。

他冲它们微微一瞥,眼神里泻出一丝淡淡的忧愁。

军训紧凑的时间让他没有空闲停留,来伤感这些凋零的生命,只得轻叹一声,疾步向训练场走去。

对于哀伤和祭奠,他不愿草率地处理,这样无疑是对生命的亵渎。

他宁愿在一个无人时刻,用心触模它们憔悴单薄却无人问津的灵魂。

他在枝影扶疏的园中匆匆闪过,突然在花园小径的末梢、树叶的间隙里露出一个清丽的身影,淡蓝色上衣配着浅色牛仔,衬托出高挑瘦削的身材。

直着身子,一字一顿地,她似乎在念诵着什么,每次都将发音归到唇边一道优美性感的弧线。

侧影里,可以看到她纯净的面庞、澄澈的眼神和挽在耳后的刘海。

扎头绳的地方微微地直立着些细碎的发,而其他柔滑顺亮的秀发则沿着曲线顺到脑后,发梢随着嘴唇的震动而愉悦抖跳。

放缓脚步,何远屏住呼吸,心想,如此繁杂浮躁的年代竟有这样的女子在秋风里吟诗,她自然美丽的容貌隐藏在稀疏摇落的树影之间,总给人以梦般的虚幻感……

他怕打扰这个典雅的美貌女子,只好蹑着步子走远,然而脑海里全都是她绰约的影子。直至走到教学楼前才突然发觉自己走反了方向。

他急冲冲朝训练场跑去,但仍旧迟到了。

心下只好用自己和教官貌似存在的一段交情安慰自己,也唯在这时,才稍微尝到了受人恩泽以后踏实的感觉,像突然间找到了依赖。

于是他放慢疾奔的脚步,气定神闲地向操场走去。

可世界往往在我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时节外生枝,猛然间变得支离破碎,一片狼藉。

还是那个朝阳正安稳落在东边楼顶的时候,还是那个迎着光看教官时会耀眼只是感觉眼前有个黑乎乎高大东西的时候,还是那个每个人都拔军姿直到腰酸背痛东倒西歪的时候。

还是那个性子温和的教官,还是那个请自己吃饭给自己讲道理的教官,还是那个和自己一起交流文学的教官。

可一瞬间全都颠覆了。

曾经温和博学的教官已经遁地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凶恶讨厌的人,他甩着毕毕剥剥吼着凄厉声音的皮带,眼睛里发射出尖刀般攫取的光,嘴唇紧梆梆闭着,除了上围的一圈青色胡茬,还有隐约突起的血管。

可他们却有着一样的面貌,一样的衣服。

他向何远厉声训斥:“几点军训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前几天都能按时过来,唯独今天要迟到!一点军队纪律和时间意识都没有!”

说着,将手中的皮带向何远身上挥来,毒蛇般的皮带终于像关押多年的囚犯被释放一样,肆无忌惮地狂舞着,落在何远的军服上,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声音,同时也扬起一层细微的灰尘,在明媚的阳光里浮动着。

偶尔也抽打在何远瑟缩的手臂上,皮带便如噬了人血一般呼啸,留下渐渐由红变青的痕迹,扭动着的蜿蜒的躯体似乎在向四遭的看众骄傲地炫耀着累累战果。

然而那些所谓的看客,一个个脸色吓得铁青,他们不时朝何远看看,看他的眼神,是坚毅、淡然、恐惧、愤怒还是悲伤,泪水渐渐湮没眼眶滴落下来,羸弱的身体禁不住皮鞭的拷打而缩成一团,还是依旧坚挺着,弓着背,无怨地受着这突来的遭遇。

而何远,正受着从未有过的折磨,每一道皮鞭抽在肌肤上都从几寸长的宽度扩散开来,蔓延全身。

他经历着自以为是的苦楚,它把一切看得太过简单,生活里已经太长时间没有这样的动荡,这样的凄惨。

然而,他想要在意识的嫌隙里窥察到一些别的什么,来遮掩遍体鳞伤,来麻醉突遭变故的心,减轻身体的疼痛。

错乱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过去那个敬爱教官说过的话,“军队生活能够教给人的并不仅仅是体能上的训练,更重要的是对人生的认知,以及坚强意志的培养。”

他想要再看看他,是否还是原来那个教官,眼神里是否多少有些不忍。

何远抬起头,认真地向他的眼睛里看过去。

可什么都没有,只有两堆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有点失望,有点害怕,身体顿时冰凉。

生活的变故,就在转瞬之间。

他被恐惧和这两个世界上最坏的东西充斥着,他害怕世界从此将自己遗弃,自此以后仅一个人独自生活,什么都变得不可信赖,包括花园里的树木和花朵;但他又渴望有谁能够给他点力量,起码一丝,让他还相信生活,继续活着。

他不敢想象同学们有着怎样的反映,是不是同鲁迅小说里的看客,因事不关己而庆幸窃笑,遮掩着的手背后现出一线无知且无耻的笑容……

他抛下尊严,正色向众人望去,原本注视着他的眼睛齐刷刷移开。

只有柳皓仍旧以他那双澄澈而勇毅的眼神认真地注视着他,眉宇间仍如往常氤氲着解释不清的东西,像在告诉自己不要害怕。

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关心着自己。

可是也许是幸灾乐祸呢!

这双熟悉而美丽的眼睛让他时刻想起徐化和那段永远割舍不去的回忆,他心里隐隐一痛,腮边落下一行泪来……

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掉眼泪,虽然一直告诉自己要坚强。

也许是突然就看见了回忆,看见了回忆里的那个人。

就像今天,不由自主地掉眼泪。

剩余时候,他只好在尴尬的气氛里默默承受伤口发作的苦楚。

他静默无声,认真地做每一个动作,或者扣抓每一个荡过脑海的念头。

没有人过来攀谈,没有人过来安慰,即使教官,依旧是先前冷淡的模样;即使柳皓,似乎多次漠然的拒绝以后再换不来他温存的一言半语。

他伏在自己膝头胡乱想些东西,这方寸之处,是此刻的唯一温暖之地。

这是一个容不得丝毫任性的年代,十八岁,不再是小孩子了。

尽管自己很不情愿用年龄来定义一个人的成长。

小学时候,一样地得到程诺老师过多的疼爱,一些小性子便压抑不住地凸现。

那时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就一个问题和他辩论,直到他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可以不讲情理地说他的坏话,可以不顾后果地不听他的话,惹他生气,然后害怕他发火躲在学校花园的草丛里一晚上不出来,直到让他急得四处搜寻,一晚上不合眼……

那时,不用去刻意地拿“应该”或“不应该”这些具有浓烈现实意味的词语来构建生活,那时的一切全取决于一颗快乐自由的心。

然而,那样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了。

难道就只是因为长大了么!

自己在别人眼中理应成熟了,不该那么幼稚了。

不会有人再那样纵容你包容你,只能你去顺应这个世界,包括那些纪律和道德。

什么是成长?

成长就是渐渐地去摆月兑那些所谓的天性,接受社会既定的规章法度和道德准则,把自己雕琢成“人”的模样,过着“人”普遍拥有的生活,最后像多数人一样终老。

时光神秘地带走了一些神秘的东西,等到意识到了,却无论如何再搜寻不到。

而他,已经在接受社会发展所需的规范了。

或许应该和教官解释一下吧,但是解释有什么用,最无力的话语就是解释,难道要告诉他自己今天遇上了一位美貌女子才迟到吗?

或许应该跟教官说声抱歉吧,是自己迟到了,自己的错。

可是教官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冷漠没有感情,以前的那个教官去哪里了?这样突然的转变让他无法接受……

终究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趔趄着渐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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