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梦寒 chapter.8

作者 : 伍月渔郎

记忆里,倚着水榭,低头望栏杆投下的淡淡黑影打在翠绿的湖水上,湖水一如既往地停驻着,像要凝成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玉。

不知过了多久,高处突然落下几片火红的叶子,惹上湖面,引湖水一荡一荡地向远处漾开去。

或冬日某一个簌簌落雪的日子,晚上温暖了被窝筒在里面呼呼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推开窗子一看,满眼的雪白,满眼的安谧。

雪停了,鸟儿、树和房子都不见了,全世界只剩了一种纯净的色调。

当在雪地里踏下第一步,酥软蓬松的雪花被踩成扁平,寂寥的时空里便生出一种天籁的干净的声音,意蕴醇厚绵长。

就这样,总有些许微渺的事物将原初的光景打破,唤起纷纭念想,最终又回到最初的光景。

这就是生活了,最真切的生活。

何远踩踏着敷了露水的枯草向训练场上走着,脑袋里木木地,什么也不想。他相信蔡骏说的那句话,生活的每一步都是悬疑,每一步都有惊喜或者是失落等着你。

猜度命运,毫无意义。

从高中见到徐化眉宇间那种看不通透却心向往之的东西开始,何远就隐隐觉得徐化将是自己永远的朋友。然而,后来,他却让自己陷入一场不知爱恨的迷惘之中,终于还是蓦然离别,淡忘江湖。每次的回忆都带着被针刺伤的钻心疼痛,都带着蝴蝶在蔷薇丛中折翼时历历的酸楚。

关于那段往事,他宁愿忘记,宁愿从来没有发生过。

所以对每一件正在发生的事情,他都不去特意地揣测,轻轻浅浅,浮光掠影,一笑而过,就好。

军训给他的意外之忧是同学背后对他的议论,不觉间他已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其间缘故,多半由于他攫取了教官的过多关注。

他不太喜欢这种从边缘转移为焦点的感觉,这让他不知所措。

休息时候或者军训结束,当大家簇拥着谈天论地、嬉笑怒骂的时候,他依旧冷淡寡言。他习惯了别人的生活和自己不相关,自己一个人安静上路,习惯了在别人欢天喜地、唾沫横飞的时候,自己埋着头独自想东西或抬头向四周扫视一下,看几眼和自己一样坐着发呆的人:他们目光散漫而无神,没有惊心动魄的经历和回忆,也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和段子,没有这些跌宕起伏让别人消遣时间的东西。他们面黄肌瘦、发育不良、清癯瘦弱,男孩子唇边只有浅浅的一抹淡影,他们没有别人眼中的魄力或者勇气——而这些东西正是那些结群的人所需要的,他们需要自己身边的人有强壮的身体,有浓郁的荷尔蒙,这样的话,他们才会感觉到安全。那些坐在人群背后坐在角落里独自叹息、独自思索、独自烦恼的人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开阔的眼界,不知道什么是法拉利,不知道什么是劳斯莱斯,不知道什么是乔布斯的苹果,他们没有谈资,没有谈资似乎就没有同别人交谈的权利,似乎就没有让别人跑过来主动和自己说话的待遇……

何远淡淡地瞥了一下人群,冷漠地想着,眼睛里拂过一丝无奈的悲凉和轻微的痛楚。他突然地觉得心里头苦闷,想要借助粗重的呼吸将之排解。

他不忍心看着那几双和自己一样发着忧郁目光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总让他感觉难受和心疼。

他下意识地瞅了一下那些高谈阔论的人:两三个一撮,其间总有那么一个人看起来满脸横肉,有着肥硕发达的肌肉和露着粗硬茬子的胡须,或穿戴光鲜亮丽,瑞士香奈儿手表,三星note智能手机,通常项间还会戴有一块价值不菲的观音玉……他看着他们指手画脚,厌恶地翻了一个白眼,继而垂下眼帘,盯着眼前一块被磨得发亮的石头出神。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突然抬起头来,在人群中搜索,终于看到柳皓和几个人一起胡乱点头,漫不经心地应和着。

何远移开目光,眉头稍稍耸起,低下头来,轻轻地咳嗽了几下。柳皓眉宇间总像是笼罩着点什么,像认真,又像是不羁,让他时常想起徐化,他们俩个太像了,气质和言谈都给人很相似的感觉。

教官和老师不论是在学生还是在成年人眼里,既代表身份,又代表地位,只要是得了他们的垂青,就像是花木受了雨露太阳的德泽,旁人总会用崭新的眼光来衡量这个人。

那些交谈着的人群中不时向何远飞来留意的眼光,这些目光经纬交错,编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笼罩。甚而有人从他们谈得厌倦了的话题当中抽身出来,挪到他的身边,貌似关切地询问,然而总被他淡淡的回答抵噎回去,又自觉无趣地移开。

他不喜欢被人“包围”,他最信任的社会关系是两个人在一起,然而徐化却让他一度茫然,究竟还是不知道到底几个人在一起才最长久,最稳固。

晚饭过后,他一个人在黑夜里徘徊,踱着步子,想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也许是深秋了,晚上常常有凄凉的夜风冷不丁刮来,配着凄惨的呜咽,让人浑身战栗,将单薄的衣服裹得更紧一些。

他经过古斋房附近的过道,周围的树枝在昏黄色的路灯光下投射着朦胧的树影,把小路分割得支离破碎。偶尔会从草丛中传来几缕细弱的声音,大概是即将入冬的衰微生命在做垂死的挣扎。

每一次深入内心的谈话,都是在这样寂静孤清的夜里延展。

这样的感觉像是坐在桌前,端正身体,清空心灵,开启一本书的封面,安静地品读作家写下的每一个字迹,从字里行间读出人类共同的情感,亦或是别人没有,而唯独潜藏在自己身体里长达十几年之久的东西。

又像一个貌美如花、婉约如月的玲珑女子,在夜里,坐在琴前用心拨弦,奏出清脆撩人的泠泠声响,让听琴的人释放身体的每一条神经,融入这个安寂又多情的夜里。

人际和社会,纷繁多变,却始终变不出其间规则。

为什么那些没有钱没有权没有美丽相貌的人得不到大家的爱戴,甚至是起码的尊重,而要埋没在别人的忽视里?

自古以来,都在强调一个人的德行,只有具备好德行的人才能得到大家的赞许和拥护,但是心灵都是平等的,即使没有好的德行,那些平庸人干净纯粹的心灵呢,就理该受到冷落,受到遗忘吗?

如果一个人受到尊重是由于他优秀的德行的话,那也算很值。但事实呢,那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人不是一样把有权有势者捧在手心吗?

隐约觉得,社会中,想要舒适从容地活下来,其身上都得有一种“力”发挥作用,这种力可能是权力,可能是金钱,可能是势力,也可能是高尚的品德和出众的才华。那些无力的平庸的心灵似只能被无情地遗弃丢落,推向时代的边沿,无论它们多么朴素,多么纯洁……

事实似乎确实这样,但愿在多数人隐约的悲哀和无奈中,控制人类的那一种力是德和才,而不是地位与金钱!

他向前走了几步,模糊见不远处的树丛中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大概是夜里出来寻欢作乐的情侣。

这样美好的夜色里,也许不该想这些压抑的东西,意识到这一点,他使劲甩甩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似将这团混沌排出体外。

他怔怔地出着神,仿佛看见刚才的念头被自己甩出身体,掉入尘土里,在莫名而来的一场大火中被烧成一寸一寸的灰烬,一突一突地向高处升腾,将四周的墙壁、树叶浸染上一层银灰色,心里总算好受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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