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快雪时晴帖》,郑丹青在从李思训那里取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然藏了起来,而后,他就拿着自己临仿、做旧的书帖,来到了曲风阁。
郑丹青去得早,曲风阁刚刚开门迎客,史老板的脸上还带了稍许的困倦之意,但也在见到郑丹青递过去的书帖时,一扫而空了。
从准备要卖书帖的那一刻起,郑丹青就一直在默默的安排许多东西。
拿到李思训哪里,又以老先生的名义请来那么多书画界的名人,其中的目的,一来自然是为了从他们的议论中得出临仿需要注意的重点,二来自然就是为了敲响《快雪时晴帖》在自己手里的这个名声。
名声一定要足够大,这样一来,他将书帖拿出来卖的时候,才不会有人质疑真假。
这当然不是因为郑丹青对自己的临仿作品没有信心,毕竟是太过贵重的东西,要不是名声足够的话,恐怕很多书画行的老板就算是瞧不出东西的破绽,也不敢随便出手的。
太贵了,人们的戒心就会相迎的提高,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好在郑丹青前面铺垫的好,这几天下来,《快雪时晴帖》在他手里的事情早已在洛阳城书画的圈子里传开了,甚至连听闻了消息的史老板都在隐隐的猜测,心想这家伙那时候非要管自己借钱,为的是不是就是这一幅快雪时晴。
而到了今日,史老板果然证明了自己内心的这个猜测,忍不住在赞叹作品极美之余哑然失笑,指着郑丹青的手指上下晃了半天,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郑丹青也笑:“史老板可别怪我,毕竟您是大老板,那人若是直接跟您交易的话,别说两百贯了,就是两千贯的价格恐怕也能要得出口的。到时候史老板拿不出来,这些临街的书画行一顿争抢之下,对史老板您来说,仍旧是同样的结果。”
史老板无语,翻了个白眼之后也无奈的摇了摇头,笑道:“到底是你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样走街串巷之人随随便便提来的东西,你竟然也该用这样的高价收。要不是你眼力超群,非得被人坑了不可。罢了罢了,我史延自命没有那个胆色,这中传世的宝贝,果然是挑主的,郑大人当之无愧。”
之后的事情,仍在郑丹青的盘算当中。他用书帖中“羲之”二字递了那两百贯的债,又让史老板帮忙跟临街的书画行同行炫耀一番,说这两个字,是自己折价一千贯从郑丹青手中购得的。
史老板虽然也觉得拆分了这书帖有些惋惜,但若不是这样的话,自己这辈子恐怕只有远远的看着书帖的机会了,不像这样一来,最起码,这两个字也足以成为他史家的传家宝了。
思来想去,生意人史老板还是答应了下来,乐呵呵的受了郑丹青奉上的大礼,又说自己过些日子铺子的银钱周转开之后,定然再登门拜谢。
郑丹青笑着谢过,而后又拆分了书帖中的几个字,拿着剩下比较整齐的两行共十一个字,借着曲风阁铺面的后头重新装裱了一下,便往薛府来了。
所以郑丹青对薛稷所说的那番话,半真半假,谁知竟把前辈气的卧床不起了,反而来了眼前这样一位少女,跟自己置气似的模样。
“不知姑娘出面,是不是代替薛大人跟我讲价钱的?”
面对着少女不断的鄙薄与她认识层面上的“辱骂”,郑丹青不恼也不急,她说什么就淡淡的应着,直到姑娘词穷了,大概了说的有些口渴之时,这才淡笑这问了一句。
少女闻言愈发觉得这郑丹青衣冠**,长得一张好皮囊,怎么竟满脑子的铜臭气,而且自己这样说了他一顿,他竟然还是不知悔改,真是无可救药了。
给了郑丹青一个“你怎么这样”的目光,少女无奈的道:“没错,家父被大夫嘱咐卧床休养,也不愿在因此事动怒。所以吩咐我处理此事,敢问郑大人,书帖可在你身上?”
“没有,就在那里,姑娘没有看到么?”郑丹青指了指方才自己坐过的地方。
少女走来的时候,不是没有见到那里有一幅字的,只是在她看来,既然这位郑大人如此看重钱财,这样重要的东西,恐怕非得要贴身收好,任何一个人从他身旁过的时候,他都要紧张的不行才对。
可是如今眼前,那传世的书帖竟然被他随手放在了距离他十几步开外的案上,而他在做什么?咦?他开着窗子做什么?总不会是赏雪吧?这样满身铜臭的人,怎么会懂得赏雪呢?
少女心虚复杂变幻,连带着那份心情都从容易外露的目光中体现了出来。
郑丹青微微一笑,也不着急,反倒是有些体贴的关上了窗子,走了过来,在一个距离少女恰到好处的位置上停下。
“我、我要先验验东西,你、郑大人稍待。”不知为何,虽然离得仍旧不近,可是少女却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验东西?”郑丹青微微偏头。
“怎么?郑大人不相信么?我薛晴怎么说也是薛家子弟,三岁学画,五岁学字,眼下见过的书画名品并不比任何一个男儿差的。还是郑大人这样介意男女之别,以为我们这等女子就不能赏字赏画呢?”
少女明显变得有些警觉起来,郑丹青感觉的出,这女孩子定然是在男女之别上有心结的。
即便是在女皇的治下,男女之间传习了千年的地位也实难撼动,尤其在书画界中女子从来都是极少的,也难怪眼前这位姑娘如此紧张了。
郑丹青其实没有这等心思,只是觉得对方年纪尚小,竟然就被薛稷委以重任,必定是有过人之处,谁知竟引起了对方这样大的反应,于是只好笑着道:“姑娘说笑了,谁说女子不如男?王羲之的恩施卫夫人难道不是女子么?若是丹青方才有任何诧异之色,也并非因为男女之别,只是惊诧于姑娘小小年纪却能被薛大人委以重任,故而觉得姑娘应属天资卓绝之辈了。”
少女闻言,果然脸上有了些小小的骄傲之色,可是听到郑丹青后面的话语时,却不免好看的蹙了鼻尖,问道:“你不是也才十六么?怎么倒说我小小年纪?自己也不大,装大人么?”
“哦,我又忘记了。”郑丹青微微一怔,笑了起来。
“忘了什么?”少女纳罕着看他。
“忘记了在下年方二八。”郑丹青笑道。
少女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一笑就像是百花绽放,原本因为下雪而稍显昏暗的厅堂中,竟也因为她的一笑而明亮起来。
只可惜,美丽的景致终究短暂,少女很快的就在身后仆妇的提醒下意识到了自己行为不当,连忙收敛了笑容,深深的低下头来去瞧那半幅《快雪时晴帖》,也完全将郑丹青的身影排除在了目光之外。
郑丹青并不紧张,如果他临仿出来的东西,连一个小姑娘都瞒不住的话,他还不如跳进洛水里算了。
心里仍旧有些玩味于方才少女那粲然一笑中,郑丹青心想着:薛晴、薛晴,怨不得叫薛晴,倒真是人如其名。
仆人这时候早已为厅内的暖炉里添了染料,屋子里的温度缓缓攀升起来。
郑丹青凑近了暖炉去暖手,下意识的就去欣赏薛晴在那边钻研的模样,只是没过多久,就被一个粗壮的仆妇挡住了。
郑丹青看着那名仆妇眼如铜铃的样子,呵呵一笑,摇了摇头。
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两下,郑丹青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午饭还没有吃,等事情办成了,他可以去巷子口老刘那里买上一碗豆花儿……只是不知道这样大的风雪,老刘今日有没有出摊……
“郑大人,想要出价几何?”
薛晴看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而后有些郑重的叹息掩卷,用稚女敕的声音十分认真的问道。
郑丹青微笑着伸出右手食指晃了晃:“一万贯。”
薛晴闻言忍不住月兑口而出:“你这是胡乱要价!不过一幅尺牍,又是被裁去了一半的,你、你……”
“姑娘大可以落地还钱。”郑丹青不急不躁,缓缓的疏导着,“在下不一定非要现钱,房契、地契、铺面,只要能够折价的东西,丹青都可以收的。”
“真是掉到钱眼里去了。”薛晴气鼓鼓的嘟囔了一句,可这句话却清楚的落到了郑丹青的耳朵里。
郑丹青自然不会尴尬,很多事情,是不可能让全世界的都知道的,没有这个必要,而且说了,别人也未必会懂。既然如此,自己内心的安逸自然要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的多。
更何况,这几日折腾下来,他是真的觉得累了,身心俱疲的那种累。
好在外头的风雪已然停了下来,雪过之后,自然就是一大片的晴天。
微微一笑,郑丹青再度看向眼前的少女,心想从某种角度说起来,这个小姑娘,还真是自己的福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