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办完后,郑丹青果然雇车到自家巷子口连喝了三碗豆花儿,而后回家一沾卧榻,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郑丹青看着夕阳洒进房屋的金黄色笑了笑,瞧见门口有个人影,就起身去开了门。
“郎君您睡醒啦!”
站在门口的是飞霜,拎着食盒的他明显正在踟蹰着,不知道应不应该进来打搅。正在做着急切的思想斗争,偏偏郑丹青却从门内打开了大门,吓了他一跳。
“郎君您前些日子到底熬了多少个通宵啊?怎么就累成这样?我娇儿姐姐还说那,要是今个儿入了夜您还不醒的话,我们就只好去请教请教大夫了。”飞霜笑嘻嘻的蹭进门来,一面摆着碗筷一面嘴碎的道,“郎君您可不知道,这几天熬夜的可不只您一个人。娇儿姐早就担心的不行,又害怕您看出来,再耽误了什么事情,结果哪天不是您在书房熬着,娇儿姐在卧房惦念着?即便是您昨天傍晚回来直到现在,娇儿姐也是只沾了三个时辰的枕头,剩下的时间还是在担心……嘻嘻,郎君,您到底啥时候娶娇儿姐过门呀?您怎么说也是个官人,纳妾可不能随随便便了事的。女孩子家最注重这个婚嫁的排场的,您要是给个准信儿,飞霜明个儿就着手去准备!”
憋了不知道多少天的话,飞霜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把郑丹青都弄的怔了怔,忍不住拿起来竹筷,摇头敲了敲他的小脑袋,失笑道:“以往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说的?嘴皮子利落成这样,怎么不去说书?”
“说书也得有话本儿不是?那么多的东西,我可记不住!”飞霜嬉皮笑脸着。
他虽然年纪不大,可也不是完全不懂事的。
之前那些日子,院子里、两位主子的脸上是如何阴云密布的,飞霜当然看得出来。他知道自己年纪小,帮不上忙,于是也学着娇儿姐姐的样子,不问不说,只在主子面前时刻的摆着笑脸。就算是不能为主子分忧解愁,最起码这么一点点的事情,他还是能够做到的。
当然,脸上笑着不代表内里不担心。飞霜嘴边上早就起了泡,偷偷的去药方开了些清热解毒的药剂喝了,又管娇儿姐姐借了些胭脂遮掩着,可到底还是瞧得出来。
小孩子面皮薄,刻意的不把右半边脸往郑丹青的眼皮子低下转,直到这时候说的兴奋了,才把这事情忘在了脑后。
郑丹青看着他嘴边起的泡,心中生出几分暖意来,于是笑着问道:“飞霜,你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
“啊?”正在为郑丹青倒热茶的飞霜愣怔了一下,有些没跟上自家郎君的思想节奏。
“我是说,你总不能当一辈子小仆吧?你认字,肯定也不是贫苦人家出身的,从小一定有些想法吧?是想要考科举,还是想要有千亩良田之类的?”郑丹青语气温和的问道。
飞霜闻言红了脸,他的确是隐瞒了些身世的,只是郎君一直都没有问,他也不想说。没想到这时候却被点了出来,飞霜尴尬至极的放下了手中的热茶壶,一时间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想探究你的身世。谁都有过去的,而且既然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那那些事情便与我无关。你若是什么时候想要找个人说一说,我自然奉陪。如果你不愿说,我当然也不会逼你。”郑丹青微微一笑,接着道,“之所以问你,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我手里恰好有了些余钱,你年纪还小,要是直接把钱给你,倒也不是不行,总是觉得你们小孩子缺少判断能力,万一全都被人骗走了怎么办?所以啊,我寻思着给你买个铺面或者是买些田地什么的,每年都会有些利钱,虽然不会太多,但最起码做个平时的零花也应该是够用的……所以问问你想做什么,要是想考科举什么的,就顺便帮你买个做书行的铺面,这样一来你应试的书就不愁了……”
郑丹青说的轻松,飞霜的面色却在这其间,从最开始那种隐瞒身世而愧疚,慢慢变成了极度的感怀。
他眼泪汪汪的看着郑丹青,要不是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的话,眼泪怕是早就流下来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心肠也是好的,这么些日子接触下来,即便是性情冷淡如郑丹青,心里也不免有了些温度。
揉了揉飞霜的脑袋,这孩子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扑到郑丹青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这还是飞霜被救起之后第一次哭,这一哭可不得了,真的是惊天地泣鬼神,直把隔壁的娇儿都惊动了,披了衣服急急忙忙的过来瞧。站在门口刚要开口问,却被郑丹青伸出食指止住了。
这样半大的男孩子最重面子,连嘴边起个泡都不愿让人瞧见的,要是被别人知道自己哭成了这样,尤其是被女生知晓了,他还不得悔恨的去撞墙?
这样的心思,郑丹青自然明白。所以冲着娇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之后,又轻轻的挥了挥手,无声笑着打发她离开。
娇儿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心思,见状抿嘴一笑,轻手轻脚的关门去了。
正如飞霜所言,经历了这么多个不眠之夜,这时候看到郑丹青重新精神饱满的站在自己面前,娇儿也终于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看着那个为世间万物镀上金黄的夕阳,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飞霜一直哭到嗓子哑,这才算是止住了。
迷迷糊糊的发现郑丹青的衣服被自己哭湿了一大片,飞霜羞的不行,连忙从郑丹青的怀里挣月兑出来,狠狠的低着头,眼角却总是按耐不住的去瞟那片被自己哭湿的衣服。
郑丹青见状只觉有趣,索性坐了下来,提起筷子来用饭,这样一来,倒也将那片清湿遮掩了去。
飞霜又过了半晌才敢吱吱唔唔的开口说话,半沙哑着嗓子道:“那个,郎君,饭菜都凉了吧,我再去热一热吧?”
“没事,”郑丹青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到底心里想做些什么,我也帮你参谋参谋。”
“我……”飞霜看了郑丹青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明显有些踟蹰,“我……没什么想法。”
“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郑丹青夹了一粒花生放进嘴里缓缓的嚼着,“不是我说大话,就算是你想要去弘文馆里读书,我郑丹青也有办法把你往里送的。那里的学士,虽然有的品行稍微差强人意,但学识终究是不同凡响的,的确可以为师。连这样的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的,难不成你的要求,比进弘文馆读书还要更加苛刻么?”
“那倒也不是……”飞霜咬了咬嘴唇,双手藏在袖子里频率极快的搓着,“我就是,我只是想吧,嗯……哎!怎么说那!”
飞霜有些着急,这时候一咬牙一跺脚,闭着眼睛道:“我就是想要跟着郎君学写字!”
郑丹青一愣,一双筷子停在嘴边上,片刻后才恢复了动作,语气稍微变得疏淡了些,淡笑着道:“我不过就是个明字科的出身而已,若是论书法,能在明经科、进士科上被取中的人,都要比我的字好的。不过你要是真的想要学书法的话,我也可以帮你找个名师,李思训你知道吧?虽然他是以画著称,但本身的书法技艺就很不错的,毕竟书画不分家。而且他认识的书画界明人很多,我可以拖他老先生帮你找个师傅……”
“我、我就想要郎君您做我的师傅!”飞霜急得直跺脚。
“我?”郑丹青摇头淡笑着,“其实飞霜你想一想,书法这种东西,是要有相当的阅历与年头才能熬就出来的……说到底,我不过大你不过三岁……”
“不是的,郎君,我是懂得辨别书法的好坏的!”飞霜一急,这才想起了什么,连忙开始模索自己的袖兜,仿佛想要从中找出什么能够证明的东西。
郑丹青见状,缓缓的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面上的原本就浅淡的笑容也被收敛了起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带了些冷漠的味道。
飞霜并没有发现郑丹青脸色的改变,却因为模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而面露兴奋之色。
他小心翼翼的将那一片小小的纸张捧在手里打开,连声音都因为紧张而放低了不少。飞霜的眼睛里透着亮光,他的双手都因为激动而浅浅的抖着:“我知道郎君的能耐不止如此的,这是我前昨天打扫书房的时候在角落里发现的,我知道,这是郎君写的……”
那是一片边角上有烧焦痕迹的纸,上面只有两个字——快雪。
少年端着这一片轻飘飘、半个巴掌大的纸片,却如同正在端着什么至宝似的,满脸都洋溢着一种兴奋的神色。
郑丹青却不觉得兴奋,他只是冷漠又迅速的将那片小小的纸张夺来,随手扔进旁边的灯台当中。
半片残骸,在一瞬间化为了乌有。
郑丹青神色极冷,他喝了口茶,于是茶也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