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丹青领着荀鹭南回家的时候,娇儿果然还没有回来。
李婶儿稍显慌张的给出了娇儿留下的借口,郑丹青早就猜到了她的去处,这时候心领神会,倒也不去多做询问,只微微一笑,就先行打发她回去了。
“李婶儿,夜路难行,还是早点回去的好,否则家里也会着急的。正好拿着这个灯笼往回走,虽说是日夜交替时分,还有些光亮,可也恰好是最不容易看清东西的时候。”郑丹青淡笑道。
“真是难为郎君为老奴费心了,我先去将饭菜热一热就回去。”李婶儿又冲着荀鹭南笑道,“这位郎君也尚未用饭吧?老奴也一起准备着。”
“多谢。”荀鹭南倒也来着不拒,中午时分喝了那么点核桃酪,这时候早就消散到四肢百骸了。月复中空空荡荡,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就是“咕噜——”一个长音儿。
李婶儿忍俊不禁,又害怕落了客人的面子,赶忙退下来。郑丹青倒没什么笑意,只一如往常的淡笑着。
荀鹭南注意到了这一点,打量了一旁这个瘦竹竿儿似的少年,有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饭菜很快就被端上了食案,鉴于之前用的借口是娇儿出去打酒,李婶儿想了想,还是没有将那壶酒端上桌。
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可是的确天色已暗,她不得不离开。踟蹰了一番之后,李婶儿还是提着郑丹青给她的灯笼出了门,好在家门口就遇上了正往回赶的娇儿,李婶儿连忙拉住她解释了方才发生的事情,娇儿会意谢过,匆匆的进了院子,直奔伙房去温酒。
而这个时候,原本还在房顶上惬意的吹风唱歌的那一位,现在的脸色却微妙起来。
她并不知道自家师父跟小师妹之间发生的对话,这时候更加不明白师父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可荀卿并不笨,她当然能够猜出来一些东西,虽然不准确,却也足够接近现实。
而且现在最为重要的问题在于,她方才是往那壶酒里下了药的!下了药的呀!可是现在……
糟了!娇儿已经将那壶酒温好,已经端着往正厅里走了。自己该怎么办?总不能直接跳下去把酒抢走吧?也不知道师父到底有什么计划,万一坏了师父的事怎么办?再说,洛阳城可不是渭城,她能够在渭城飞檐走壁,神来之笔的去偷那幅《贵公子夜游图》,是因为她准备的周全,而且内里有人照应的。现在可不一样,这洛阳城毕竟是皇城根儿,夜间的守卫一个个精明的跟贼似的,她怎么敢胡乱出手惊人?可要是不出手,万一师父把酒喝下肚子了,自己又该怎么办?
荀卿一阵犹豫踟蹰之下,娇儿已然走过了门庭,那壶温好的酒,已然摆到了郑丹青与荀鹭南之间的食案上。
“早知有贵客的话,娇儿就多买一些了。家中酒不常备,还望尊客海涵。”娇儿冲着荀鹭南笑着施礼。
“无妨无妨,今日不过慕名而来拜会而已。在这里用饭就已经十分突兀了,哪里还敢奢求更多。”荀鹭南笑着回话,举止上十分客气。
娇儿因为今天白天李思训老先生的事情,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着。她害怕眼前这位“贵客”也是要来找郑丹青的麻烦的,虽然依照着礼数,她这时候早就应该退下了,但是心里放不下郑丹青安危的娇儿,还是笑着多问了几句:“郑郎的朋友奴家倒也相熟,不过尊客似乎是娇儿头一次见到?”
“对,我这也是第一次见到郑大人,闻名不如见面,在下十分荣幸。哦,忘了自我介绍,在下荀鹭南,是薛府小娘子的西席……”
问明了对方的根底,娇儿心中安定了一些,这时候轻呼一口气,抱歉的看了郑丹青一眼,果然发觉后者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微红了脸,娇儿连忙道了抱歉退身出门,一颗悬着的心也放松了几分。
既然对方是买书帖的人,应该不会像李思训李老先生对郑郎那么生气的吧。
心下这样想着,但娇儿仍旧只在临近的伙房等着,万一那边有什么突发的事情,她也可以去随时照应。
“郑大人有如此如花美眷,真是让我辈中人羡煞了。”看着娇儿走出的背影,荀鹭南忍不住由衷赞叹。
男人赞美女人分很多种,尤其是赞美别人的女人时。
郑丹青看得出来,荀鹭南的赞美是十分单纯的,并无什么贪恋与猥、亵,而是如同赞美花开一般,清澈见底的赞叹。
于是郑丹青微微一笑,抬手为他斟酒:“任他如花美眷,抵不过似水流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阁下若是有话,不如直接摆明说出,也省着大家你猜付我、我月复诽你,乱七八糟浑浑噩噩,平白耗费光阴,却什么都得不到了。”
荀鹭南闻言笑道:“这话倒是和我心意,只是郑大人那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实在太过哀婉了些,大人年纪轻轻,怎么就养成了这样的心性?”
荀鹭南这人倒也爽快,说罢哈哈一笑,径直从怀中模出那半张临仿的《快雪时晴帖》来,展开放到了身旁的榻席上。而后一言不发,拿起筷子来便开始吃饭。
郑丹青看着他的举动,面上仍旧留着那极淡的笑容,这时候见状索性也开始吃饭,二人相对而食,竟生生吃出了圣人“食不言”的境界来。
食不言当然吃的不会太慢,可是一直趴在房顶上吹风,透过缝隙往下瞧的荀卿来说,这顿饭的时间恐怕比她吃过的任何一顿都要长上许多。
她一直紧张的不行,每当自家师父的手稍稍移向那盏酒杯时,她的心也会跟着突突突的狂跳,而稍稍移开之后,心跳也跟着微微恢复过来。
整个吃饭的过程就像是对她的一种折磨,来来回回的拉锯,以至于一顿饭吃到最后,虽然谁都没有真正去触碰那个酒杯,可荀卿已经恨不得二人赶快喝了它,以完结掉自己这个上上下下不得安生的心情。
“郑大人不是本地人吧?”放下筷子,荀鹭南心满意足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着问道。
“荀先生如何得知?”郑丹青淡笑着客套。
“郑大人吃东西的方式跟这边人有些不一样,嗯,具体怎么个不同,我倒也说不清,只是的确不一样的……”
古代人跟现代人吃饭时的举止自然是不同的,郑丹青闻言并没有答话,只是淡淡笑道:“荀先生倒是观察入微。”
“哈,我也是摆弄书画这些东西的,当然总要比寻常人强上一星半点。”荀鹭南笑道,“要是不提这个话头我差点都忘了,这幅书帖,”荀鹭南指了指身旁的半幅《快雪时晴帖》,“不知出自哪位的手笔?”
郑丹青心中微惊,面上应对倒是沉着,失笑道:“荀先生这是在考校丹青么?世人皆知,《快雪时晴帖》为王右军王羲之所做尺牍,又被世人称作天下第二行书的……”
荀鹭南伸出手来止住了郑丹青的话,摇头笑道:“郑大人何必如此,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就连郑大人方才自己都说了‘逝者如斯’的道理,怎么如今又如此了呢?”
郑丹青故作不解,问道:“抱歉,丹青实在不知荀先生想要问询何事。”
“罢!罢!我荀鹭南就不相信这件事情跟你毫无干系!”荀鹭南哈哈一笑,手指伸进酒盏蘸了点酒水,在食案上的空白处微微停顿,凝神屏气,以纤毫入微之势写出了‘快雪’两个字来……
行家出手,自然不凡。
就连一直在房顶上静观其变的荀卿,这时候也不禁眼睛一亮。师父写出来的这“快雪”二字,不论是从外形上还是从神韵上,都与那半幅书帖相差无几……不,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
这倒不是让荀卿惊愕的地方,毕竟他们做的就是这个行当,这些相应的临仿手法,荀卿也曾经学过,只不过天资不够,只懂了一些皮毛而已。
让荀卿不解的是,这种师门的不传之秘,荀鹭南为何要在郑丹青的眼皮子低下施展出来?难不成是师父要收郑丹青为徒么?没有这个道理呀,这个郑丹青不过是明字科的第二名,并非什么天纵之才,而且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又有官身的,不可能真的投身于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行当来。
可是,为什么师父要这样做,他就不怕自己的行当被发觉么?又或者……
荀卿想到了某个地方,心脏猛地一缩,急忙再去瞧那半幅《快雪时晴帖》。
事到如今,师父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解释——这半幅《快雪时晴帖》也是临仿出来的东西!
可临仿者到底是谁?眼前的郑丹青么?不可能,他太年轻,听说还不到十七岁。如果这个年纪做出来的东西,就足以骗过她荀卿的话,那这个人的技艺……想到这里,荀卿的冷汗都流了出来。
不,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