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扎营后,米彦晔享受着元静荷轻柔的按摩时,终于问了这两天来一直想问的话,“鲍贺之跟你见过面没有?”
“嗯。”元静荷点点头。不止见过面,见得还挺勤。
“他说什么了?”
“除了和我谈论字画,没说什么。”
米彦晔扭头地看看元静荷,见她一脸坦荡,不像撒谎。
“那你没问他什么吗?”
“问啥?”
“我被困苏力城,你不问问咋回事?”
“怎么可能不问?问了很多人呢,从京城一路问过来。说法都一样,就是你进城纳降,鲍贺之以约定为号,下令攻城。但我没问过鲍贺之,他自己也不提这件事。”
米彦晔冷笑,“我在城里,他下令攻城,这事合适吗?”
“不合适。”
“那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一个蠢,一个笨。”
“我我我——”米彦晔登时气得七窍冒烟,‘咚咚咚’地捶起地铺来。
“行了,别发疯了。我说错了还不行吗?你们想确定苏力城主真降假降,假降的话就来个里应外合,对吧?没想到苏力城主是假降,而且棋高一着,把你们给玩了。我和苏力城主聊天的时候,就发现他特精明,特有心眼。”
“你何以判断苏力城主假降?”
“攻城的时候,只要苏力城主下令打开城门,放弃抵抗,不就没事了吗?他为什么抵抗?为什么不出城投降,反而诱你入城?”
米彦晔彻底无语了。交战双方正谈投降条件呢,对方忽然反悔攻击,投降一方引颈就戮,放弃抵抗?这是什么逻辑?而且马上再递书投降,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这一方就打开城门?活腻了不成?“静荷真聪明。”
“就是。我都能当你的军师了。”她哈哈笑起来,抱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
“以后不管你下什么决定,记得都和为夫商量一下。”米彦晔哭笑不得,非常认真地嘱咐她。
“为啥?”
“俗话说,生子傻三年。以前不觉得,现在深以为然。你可是生了四个孩子呀。”
“讨厌!”元静荷伸手敲了下米彦晔的头,趴在他身上,‘游’起旱泳来。米彦晔按住她的腰,呵呵低笑。
当晚,米彦晔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元静荷坐起身,先是模自己的脸,一寸寸地模,缓慢又仔细,然后是长时间地静默。她坐在旁边,呼吸不太均匀,时不时地长长地呼口气。夫妻两人相逢后,元静荷习惯紧紧抱着米彦晔睡觉,有时候半夜醒过来,不是和丈夫温/存一会,就是和他絮絮叨叨地说话。不像现在这样,自己静静地默想。这让米彦晔不安。他一伸胳膊,把她拉进怀里,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哄她睡觉。元静荷被他逗笑,枕着他的颈窝,睡着了。
第二天,继续翻山时,天不作美,下起小雨来,鲍贺之从军队最前头跑了过来,一见元静荷,他张嘴就喊:“静——,”然后意识到不对,急忙改了口,“元大姐,我有件油布衣,你权且拿去挡挡雨吧?比蓑衣好。”
米彦晔本来不想理他,但现在不理不行了,“鲍贺之,你不要太过分!”
鲍贺之冷哼一声,“我过分什么?我只是不想让元大姐淋雨。她在来时的路上受了大罪,身体受损,这个时候不能淋雨。”
米彦晔没有油布衣,因为不屑用,也不需要用,有铠甲头盔就行了。蓑衣斗笠比较重,穿在元静荷身上确实不太好看。他看看雨丝,又看看元静荷,推开鲍贺之的手,说道:“不用你假惺惺。我的妻子,我自己会照顾。”
“我假惺惺?我到这个时候还有必要假惺惺吗?我所剩无几的日子里,就想对她好一点!我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难道就做对了?如果不是你使阴谋诡计,元大姐就是我的妻子!”
米彦晔一瞬间怒火暴涨,捏了捏拳头,手举了起来。元静荷赶紧挡在他面前,“彦晔!”
“你——”元静荷的举动让米彦晔不舒服,“你竟然护着他?!”
“他不过是一片好心,送了油布衣过来,目的是让你妻子不淋雨。你不接受就算了,怎么还想打人呢?”元静荷抱住他的胳膊,强行压下,眼神里有痛苦。米彦晔不情不愿地别过头,不再理鲍贺之。
没想到鲍贺之并不领她的情,脸红脖子粗地问元静荷:“我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不想顾忌那么多了。我就想问问你,若不是米彦晔设计陷害,给我胡乱塞个妻子,我中不中进士,你是不是都会嫁给我?”
“这——”元静荷非常尴尬,脸都涨红了。
米彦晔的脸色霎时剧变,抱起元静荷就跑,嘴里一叠声地命令护卫拦住鲍贺之。这个动作非常滑稽,护卫们倒是没笑,‘唰’一声举起武器对准了鲍贺之。元静荷模不着头脑,被吓得目瞪口呆。
鲍贺之冷笑,笑完了又大哭。他才和元静荷‘过’了几天好日子,又被这个可恶的人打扰了。回到京城,生死难料,彷徨之下,愈加贪恋心爱之人的温情。
米彦晔一直跑到听不见鲍贺之声音的地方,才停下来喘口气。放下元静荷后,背着身不敢看她。等了好一会,没听到她的动静,又吓得急忙回头。
元静荷静静地看着他,隐隐还有笑意。
“你——”米彦晔吞吞唾沫,“听到他的话,不想说什么吗?”
“说什么?”
米彦晔崩溃得哀叫一声,“如果,你有怨恨,我听凭你的处置。”
“瞧你说的什么话?处置你?如何处置?不准你睡床?还是休掉?”她说一句,米彦晔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最后闭上眼,一脸灰败。
元静荷爱怜地看看他湿透的衣衫,轻声道:“我爱你,很爱。不管你做过什么错事,我都不后悔爱上你。哪个人没有点阴暗心理?哪个人一生不犯错?你因私心决定鲍贺之的婚姻是不对,人家一生的大事,怎能由你胡来?你应该非常诚恳、认真地给人家道个歉!”
米彦晔遽然睁大眼,一时激动得难以自抑。他仰头望天,哆嗦着嘴唇,流下泪来,“静荷——我的妻——”大叫一声,抱着元静荷跪了下去,头埋进她的怀里,呜呜大哭。他是喜极而泣,和鲍贺之伤心得哭可不同。元静荷的性子,他比较了解,拿不准的是她对鲍贺之的感情有什么成分,有多少。假如她真的因为自己曾对鲍贺之做过的事生气,那自己以后的日子简直不知道怎么过。
继续赶路后,米彦晔别提多高兴了,一会笑一会吼,整个山里都回荡着他的声音。元静荷在他背上跟着咯咯傻笑。
再次见到鲍贺之,已经到宿营的时候了。元静荷端了一碗粥,走到他面前,递给他,问道:“鲍先生,你说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是什么意思?”
米彦晔给她披上披风,一边旁若无人地喂她喝粥,一边替鲍贺之回答:“主帅战败还得受罚呢,他差点把主帅整死,不该受点罚?”
“可你没死啊,他怎么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呢?”
“你什么意思?我非得死了才能处罚他?”
“呸呸呸!什么死呀死的,再胡说八道,我一口一口把你吃了!”元静荷真生气了,使劲拧了米彦晔的手背一把,嘴里骂着他,走了。
鲍贺之端着粥,喝不是,倒不是,什么也没吃就觉得很饱了。
元静荷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才算消了气,接着问米彦晔,“鲍贺之一定会死吗?”
“他是圣上的钦差,他的生死由圣上决定。我怎么知道圣上的心思。”
“依你看,圣上会下令处死他吗?”
米彦晔不说话,陷入沉思中,好一会才说:“静荷,你很不愿意看到他死?”
“废话!不说他是非常有才华的画家,多少算是我的乡邻吧?而且,他又不是穷凶极恶的大坏人。”元静荷思考了一夜,以她得到的一些信息,判断不出鲍贺之围困苏力城的行为是不是有意。
米彦晔盯着元静荷好好地看了一会,“如果他这次害死了我,你会怎样?”
“我估计也活不成。刚听到你有可能不在的消息时,我的身体就起了反应,幻听又幻视。心也跟着你去了,痛到麻木……”
“别说了!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不分开。”米彦晔听得难受,抱住元静荷不松手了。
此后,米彦晔解除了对鲍贺之的半软禁措施。不过,他随后就后悔了。因为鲍贺之一天到晚陪在元静荷身边,也就是陪在他身边。互相看不顺眼,互相讨厌的两个人,走在狭窄的山道上,不是一前一后,就是左右并排,要多难受就多难受。米彦晔加紧和元静荷腻歪,想把某人恶心走。但是鲍贺之有了免疫力,见缝插针地和元静荷闲聊。
米彦晔忍无可忍后,问鲍贺之,“你堂堂一个朝廷大员,人前显贵之人,做这种没脸的事,你不害臊吗?”
“我做什么没脸的事了?我为什么要害臊?我被抢了妻,这倒是丢脸的事。岂止丢了脸,简直辱没了祖宗!”
“你你你——你好意思说?!你自己做的事的确辱没了你的祖宗!巴结权贵!恶毒阴险!”米彦晔指指他,气得语无伦次。
元静荷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悲伤地说道:“你们以前是那么好的朋友,却因为我反了目。这让我极其愧疚!我虽不是本性恶劣之人,却间接引人违逆本性,做出背德之事,这是何等严厉的惩罚!不说别人口诛,我自己心里就已经难以承受了。”她眼里的鲍贺之曾经是多么优雅,现在却又是多么狰狞和难看。自己竟然激起了他内心的恶?!这让元静荷完全接受不了。至于米彦晔,在她眼里,是和她一体的。丈夫的所有行为,都应该由她和丈夫共同承担责任。
米彦晔心里一痛,赶紧上前抱住她,嘴里轻声安慰。鲍贺之惊愕良久,神情变得萎顿,挪着艰难的步子,向队尾走去。
出了大山,赶路的速度快多了。元静荷坐在马车里,看到农田中收割麦子的农人忙个不停。看了半天后,她想起华叹兮的册子里有机械原理的简单叙述,中学时学过的力学原理回到脑子里一点,便拿笔画了几张图,对米彦晔说:“有时间的话,给我找个木匠来。让他看看,我画的这个农具能不能打造出来。”
“什么呀?”米彦晔接过图,反复看了几遍,看不懂。
“这是人力打谷机。农人们用摔打砸敲的方式月兑谷粒,效率低,还累。我画的这个打谷机,可以用脚踏板带动传动杆,通过几个咬合在一起的齿轮,逐步增大速度,带动滚轮,进行月兑粒,省时省力。不过,能不能做出来,我心里没底。小时候郊游中看到过实物,但内部结构是啥样,我完全不知道。想象着,或许大致差不离。”元静荷拿过图,看一阵,思索一会,自己肯定地点点头,“原理应该是对的。”
米彦晔平躺在车厢里,枕着双手,眼神幽深,静静地看她一会,忽然坐起来,捧住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问:“你以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嗯~,你无法想象。”
“也有庄稼?”
废话!真以为我是喝风饮露的?元静荷点点头。
“详细地给我说说呗。”
“你会把我当成疯子的。”
“十几年夫妻了。你把我当傻子?”
“也是哈,呵呵呵~”
元静荷说了个口干舌燥,米彦晔听了个目瞪口呆。
最后,元静荷又捡起自己的图纸,问米彦晔:“你看什么时候能找个木匠啊?”
“这个物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好的。如果可行,可以推广到全国去。这可是利民的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