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街,油果巷。
巷子里油果飘香,却空无一人,安静得诡异,巷尾躺了具尸体。
我跑上前看了看,果然是那个白衣服的,不过他可不是被吸了精气,是纵欲过度。
“这么久了都没人替他收尸,应该是外乡人。”夏侯绮道。
“嗯。”我点了点头。
发现他嘴巴微张开一条缝,我上前掰开他的嘴:“整条舌头都没了。”
“这……”
忽然间一阵清风送着脂粉香气徐来,朝霞里一道清俊身影飘飘而来。
身影落地,化作一白衣男子。秀
眉琼鼻,杏目含笑。白衣广袖,无尽**;青丝绾得随意,几缕飘洒在胸前。
“疏霭!山人?”
“步霜上仙,别来无恙呀。”疏霭山人信手拈来一枝红梅,放在我的下巴上,对着我送秋波。见我没反应,又挑了挑。
夏侯绮伸手截断梅枝:“此话怎讲?”
“小佛铃?你怎么也在?哦,是了,她是随你一起下凡的。”山人对绮儿道。
“你在跟我们说话?”我很是疑惑。
“我自然在跟你们说话。怎么?不记得我了?不是吧,小佛铃忘记就算了,怎么连你也忘了?”秀眉挑起,山人表情真诚而悲伤。
他对我这态度也进展太快了吧,该不是中了魔障?
“佛铃……”夏侯绮皱眉,有些失神。
“搞什么呀?打哑谜?”
“算了。牛头不对马嘴。”山人伸出纤纤素手挽了挽青丝。
“小梦梦,别易容啦,你这幅模样,让人连一点**的欲wang都没有。”
我正要发作。却又想起昨日夜里岑帛美人跟绮儿谈话时,那其乐融融的情形。
唔,定是我这模样太普通,被岑帛比下去了。
我点点头,化为原貌,将眸色变为黑色。
“小梦梦还是对我这么好,啧,多曼妙啊!”说着,疏霭就要把头往我肩上搁。
一炳长刀拖住了疏霭的脑袋。
疏霭怔了怔,“咦呀”一声收回了脑袋,娇嗔道:“小佛铃还是这么不可爱。”
夏侯绮亦收了刀。
我拍了拍鸡皮疙瘩,退了两步远离疏霭,靠近夏侯绮,转头对夏侯绮道: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短刀?我救你的时候你不是……”一丝不挂么?
“一直藏在袖中,你自然不知。”
“这样啊。”我抓了抓头。
一丝不挂如何藏在袖中?
刀一般比剑重,比起剑来更重蛮力,一般都是些粗莽壮汉用的;而绮儿拿起来,却一点也不粗莽,反倒别有一番风味。
“你这样就挺好看的。嗯,我呢?”
“啊?”
“我拿刀好看吗?”
“唔,好看,好看。”我由衷赞叹道。
疏霭也不介意,又捧来一把红梅:“那我呢?”
“……我觉得你拿一枝会更好看。”
这番对话倒像是在唠叨家常。
夏侯绮道:“疏霭山人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小梦梦啊。”山人含情脉脉看我,如是说。
夏侯绮笑得春风和煦:“原来如此。”
疏霭眼皮一跳,嗔怪地看了看夏侯绮:“啊好吧好吧,我是来告诉你们,这杀人案你们不用管了……真是的,都没有神力了,还老是这么威胁人……”
“为什么?”
“等着。”疏霭山人模了模胸前,又掏了掏腰带,弯来月兑下鞋子在石阶上扣了扣。
我和绮儿不约而同捂住鼻子。
疏霭背对着我们,却道:“捂什么捂,我身上很香!”
“我听说体味越重的人,越爱用香料来盖住体味儿。”
“哼!小梦梦你不爱我了!”疏霭含恨扭头,泪点盈盈,我见犹怜,配着那扣鞋的姿势,很是……曼妙。
我胡乱点了点头。
疏霭正要垂泪,夏侯绮道:“正常人一般会把东西放在袖中。”
“对哦!”疏霭直起身,体态优美地往袖中掏。
掏着掏着,掏出一只小蜈蚣精扔到地上。
“这些害人的事就是它干的,以吃人魂魄。”
小蜈蚣精好几双小腿在地上疯也似地想爬走。
“这小东西花样挺多的。”
“好了,我把它带回去教训了。小梦梦,小佛铃,后会有期。”疏霭将蜈蚣收入袖中,向我抛了个媚眼,羽化飞去。
我施法将那尸体挪到城外的山头埋了,立了个“无名氏”的木碑。
我不曾想到,多年后,我会日日对着这样的一块墓碑伤神。
……
半月后的某天,绮儿染了风寒。
灼华手忙脚乱地买了请了个专给女子看病的大夫来,手忙脚乱地把人家扔了出去,手忙脚乱地煎了一副安胎药,又手忙脚乱地把药洒了。
最后,还是好人参精去请了大夫抓了药,熬来给绮儿吃。
彼时我却化了男儿身,在红楼体验凡尘;结果那老板看上了我,死活拦着我不让我走,说是要和我共同抓住她的青春小尾巴;我将她劈晕了,才月兑了身来。
回到客栈时,夏侯绮已经冻成冰棍了。
我施法在他背后垫了三床棉被,又在他身上盖了三床。
正要去拿桌上的药汤,想了想,又向小二要了一床。
绮儿被裹成一个蚕蛹,露出一张脸蛋,带着病态的红晕,可怜又可爱。
他时不时地把头埋进被子,时不时被我拉出来。
“真是的,都盖了这么厚的被子,还要埋头,不小心闷死了咋办。”
夏侯绮翻了个身,不满地低声嘟哝了句。
“啥?”我低把耳朵凑在他嘴边,他却安静了。
我于是在他床头坐下,呆了半个下午。又出去将冷了的药热了一回。
回来时他已经醒了,靠在床头,笑吟吟地看着我。
来了来了,最恶俗的桥段来了;六哥说了,这种情况下,我就该含羞带怯,款款上前,喂郎汤药。
我走上前,示意绮儿往里挪一挪,然后坐下。
低头舀了一匙药,体贴入微地吹了一口又一口。
“好了,别吹了。再吹下去,里面至少有一半都是你的口水。”
我又震惊又悲愤地抬头:戏本上不是这么演的啊!
“自己喝!”我把碗递到他面前,恨恨道。
“你喂我。”
“有口水。”
“对,有口水。”
“……”
“但是我不介意。””
“……”
“小鸾儿,我口渴。”
“……”
“啊,头好疼,手脚无力。”
“行行行,我败了,喝喝喝。”
夏侯绮难得温顺地“嗯”了声。
我舀了药,不自在地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妈的不要笑得那么好看。
夏侯绮看着我笑,喜滋滋地喝了。
……
一碗药喂得我如坐针毡。
夏侯绮喝完就躺下了。我端着药碗发了会呆,觉得今天天气特别热。
“嗯,我走了。再寻一片佛铃花地吧,我怕……你不习惯。”
夏侯绮梦呓时,我拿了碗正要走出门。
“再寻一片,终究不及原来的好。”我几乎月兑口而出。
心头莫名一痛,脑子里闪过一个片段——一个青衣男子浑身血迹,狼狈不堪地站在我面前说:“没事了,不要怕。”“嗯,我走了。再寻一片佛铃花地吧,我怕……你不习惯。”
怎么回事,这……大约是话本子上的戏吧,写得这样好,我都差点把它和自己的记忆混淆了。
于是收回停在半空的脚,兴致勃勃地奔到夏侯绮床边静候佳音。
他却不说话了,眉拧得紧。
我伸手拂来他额前一缕发丝。与此同时,夏侯绮突然睁开眼来,正对上我的眼睛,顿时相顾无言。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良久,他伸手模了模我的脸:“我做了个梦。”
“嗯?”
他皱着眉,目光沉沉,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你……难道你也梦见你死了?”
“什么?”
“啊,没有,没什么。”我说着,便要起身。
夏侯绮忽而勾住我的脖子将我的头压下,差点就撞上他的脸。
“从我记事起,我就总是做同一个梦。”
他说话时,气息喷在我的脸上,我的老脸可耻地又红了:“唔……这么神奇啊。不如,你先把我松开,咱们再好好聊聊你那个梦。”
他手上力道松了松,仍未放开我:“梦里是一片紫色,佛铃花遍地,天空填满了星辰。在佛铃花丛中央有一个并不大但是很清澈的湖,月点波心一颗珠,湖畔紫色云烟缭绕,站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姑娘。”
我的双眼可耻地亮了亮:“该不是我吧!我最爱穿白衣服了!”
“每个梦里,那姑娘都会呆在那湖畔。她经常会拿出一把玉梳,手轻轻地摩挲着,眼中尽是眷恋,但更多的却是悲伤。”我听得入了神。
“她经常叹息‘清茗’负了她,叹息他的痴情。有时,他会带来一把琴,甚至有时会吹巴乌,而她还会弹箜篌。但和他奏的,永远是同一个曲子。”
我唱:“蝉纱之窗兮,眉生青霜兮;
汀下花芳兮,骨化秋水兮;
愁上添狂兮,魂染红尘兮。”
绮儿接道:“往事成殇兮,世降浮生兮;
聚散无常期,碎念谪仙兮。小鸾儿,昨日夜里,我却梦见那湖上的紫色云烟化作青年模样。那青年垂死,他让那姑娘重新找一片佛铃花开遍的地方。”
“可是那姑娘不愿,因为这天上地下,再找不到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谪仙。”
“我看清了那姑娘的脸,那张脸,与你一模一样。”
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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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仙,你又何必如此痴情,我早已说过,若‘他’不给我一个答复,我便从不踏出这佛铃花地!”
“谪仙,那次在北地烟雨台,对不起。”
“谪仙,你知道吗?我我忘不掉他…”
一阵风吹过,遍地的佛铃花摇了摇。
“他却……”
“我没有亲人,我只有你一个朋友。我……我在这天上,真的好无聊。谪仙,你早点修成人身,从这寄宿的佛铃中离开陪我讲话好吗?”
风过处,满地的紫色佛铃花摇曳,似在替他回答。
……
“罢、罢、罢,我本凡木,何来前世,何望来生…如果有得来世,一切,还能改变吗?”
“步霜,这…”
“我却又多言了,呵呵。”
“步霜…”
——————
那些片段潮水般涌来,周身血气涌上灵台。
夏侯绮紧紧盯着我,眸色愈来愈深。
他突然将我的头按下……
一时间天旋地转,四野暗,星耀八荒。天地之间唯有静谧一片,世间万物都屏住了呼吸。
唇贴着唇,我看见我的睫毛与他的纠缠在一起。
他的舌缓缓滑入……
我听见鹧鸪的叫声,一声声,一阵阵。
情之所至,不知其始终,不知其离合,暧mei不明,朦胧不清,不意之间,便是心动。
再完满不过。
……
……
“……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绮儿认真地说。
我彻底地清醒了——
芙蓉暖帐,红烛摇曳,轻纱薄帐内隐约可见女子双颊红如火,艳如霞,娇娜无比。男子倾身,双手撑在床上,将女子牢牢禁锢着。
那被男子撑着的床单,深深地凹了下去。原因是……女子身下垫了三床松软棉被。
没错,那个红如火,艳如霞,娇娜无比的女子就是不才在下我。
不知何时,身上的外袍滑落,肚兜松松垮垮地系着。夏侯绮倾身压着我,身体火热。他的眼神不似平时的沉淡和温和,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心里七上八下乱七八糟五味杂陈,又楞了许久,我问道:“那个,岑帛姑娘呢?”
“岑姑娘?你怎会这样想。”他亲了亲我的额头上的花钿,抵着我的额头说:“不过,他爹倒是很含蓄地问我,愿不愿意娶岑姑娘。”
“那……你怎么说?”我舌忝了舌忝嘴唇,有些口干,却未发觉声音中蕴着几许焦急。
“我说,我已有妻室。”他似笑非笑的看了看我。
“!!!”
“呵,你那什么表情,你不就是我的妻吗?”
很多年后,我们想起这件事时,我都会狠狠地嫌弃他那时那副自以为**倜傥性感诱人的表情,和那句又恶心又庸俗的台词。然而,那时候,没见过世面的我,确实觉得他**倜傥性感诱人,而且听到那句话时,小心肝狠狠一颤。
小心肝狠狠一颤之后,夏侯绮支起身认真地把我上上下下研究了一遍,突然就俯来。
我脆弱的小心肝又狠狠一颤,然后腿一蹬,眼一翻,不跳动了。
我的脸扭成一把,身体僵得像装死的甲壳虫。
而身上的人却一动不动,良久,呼吸慢慢变得均匀。
“喂?睡着了?”
“嘘,别说话。我就是找个人暖被窝。好冷。”
良久,我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他已睡去。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道:“我也欢喜你。可是,人和妖殊途。”
顿了顿,又轻轻道:“望舒,你的叮嘱,我是做不到了。”
望舒说,管好你的心。
而我的心上人,此刻,他就在我心上,叫我如何不动心?
我伸出食指,勾勒出他脸的轮廓。
从额头,到眉毛,停在鼻梁。
他的鼻尖在我的手指上蹭了蹭,宠物般。
只不过九年,他便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圭女圭,长成一个翩翩少年郎。可是,不用多久,这副皮囊就会老去,死去。现在,就算这副皮囊再俊朗,几十年后,它焉能依旧?
凡人啊凡人,你们的生命,为何如此短暂。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小心地拉过他的手在月光下瞅着。
这么短的生命线……
……
这**,绮儿睡得很沉,很乖很安生。
“啊啊啊——”天蒙蒙亮时,一声很有韵味,很有节奏感,很高亢华丽的杀猪声把我吓醒了。
我睁眼向门口看去——
“灼华?”
“——啊,我该死我该死,我这就出去、这就出去啊。我、我啥玩意儿也没看见,嘿、嘿嘿。”
然后还很体贴地关上门。
我感到很莫名其妙。于是思索了一番,想起了昨日种种,于是淡定地翻身看夏侯绮。
夏侯绮正侧着身,手托着脑袋,一派**地看着我,笑吟吟地。
我这么一翻,与他的距离不到三寸。
血气上涌。
“早好。”他刚睡醒,声音带了点鼻音,很好听。
“啊……唔,好,好,你好我也好。啊不是,我是说……”我边说着,边往床沿上挪。
他伸手按住我的肩:“跟一个比你年轻八百多岁的小屁孩躺在一块,莫非,你在害羞?”
我于是镇定地往他身边挪了几挪,把刚才挪开的距离补上,顺手捏住他的下巴:“吃一个比你老了八百多岁的老太婆豆腐,莫非,你有特殊癖好?”
“被你发现了。”他失笑,拿来我的手,放在胸口。
看着他笑得春意盎然,我只觉得头晕。
“我我我起床了。”
“等等。昨晚的话还没说完呢,”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躺好,别让凉风进来了。”
昨晚的话……他是指?
“你相信前世今生么?”
“……唔,鸾妖都有了,自然有前世今生。”
“那你有没有想过,前世,我就是那枝佛铃,而你,就是那个白衣姑娘?”
“你也这么觉得啊,哈哈好巧哦……”
“那就暂且当做是了。小鸾儿,你听着。前世我为你守候一生,今生我要与你白头。””
一瞬间收拢了泛花的流影,静谧到听见沙漏流转华年。
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夏日清晨,阳光透过窗纱撒在床上。握着我的手,有着微扬唇角的少年,他说,他要与我白头。
“人和妖……”
“人妖又如何?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小鸾儿,我欢喜你,我愿许你十里红妆,三书六聘。只要你点头,你就是我夏侯绮的妻,从今往后,天高地远,我们一起好好过。”
“你…”我慌乱地下了床。
“小鸾儿!”
夏侯绮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远。两分薄怒,三分痛惜,更多的,是无奈。
我赤足跑下楼,跑出客栈。街上的一切都让了开来,头发在空中飞舞缠绕。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东西,最后,终于停在护城河边。
“呦呦呦~小梦梦大美人,这是怎么了?”
白色衣角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清风侧,脂粉香扑鼻。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难道那小佛铃欺负你了?”
我没有说话。
“不对啊,当初我抱了你一下,就被小佛铃折磨得半死,他哪里会舍得欺负你。”
“疏霭,”我打断他,“告诉我。”
他怔了一下,又笑得假惺惺:“你说什么呢你,我怎么听不懂呀。”
“前世,我的前世,夏侯绮的前世。”
“既然忘了,又何必再记起。这样不是挺好的嘛。”
“告诉我。”
“啊!我突然想起!阿玺给我做的桃花羹我还没吃呢,我先走了啊。”
“喂!你别走啊!”
身影旋转一下,消失在天空中。
我一个人呆呆站在河边。
告诉我,我从哪里来,该往哪里去?
一切尽是空,暮雨今夕又将如何去面对?
前世今生呵!
夏侯绮梦中人说的倒是不错,
“我本妖鸾,何来前世,何望来生…如果有得来世,一切,还能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