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献二十八年,春风和煦,落花成蝶。帝君楚天珏御驾亲征平定番邦外乱,半月后凯旋归朝,普天同庆。
这是第九日。
鼓乐声阵阵传入耳畔,蔚清歌垂了垂眼帘,直起身子,漫不经心问道:“眉儿,我睡了多久?”
一侧响起脚步声。
“回姑娘,已经三个时辰了。”
蔚清歌眼中仍有些睡意,听眉儿这样讲,缓慢站起来,接过茶水小抿一口。抬眸望向窗外,月明星稀,夜色正浓。
“三个时辰?怪不得天都黑了。”
眉儿上前想要扶她,她摆摆手说了声“不必”,眉儿立即退到旁侧。
“皇后娘娘命人送了晚膳过来,还温热着,姑娘要不要吃些?”
蔚清歌临窗而坐,风迎面灌来,似乎觉得有些冷,她的眉心浅浅皱起,苍白的面容染上了夜雾。
良久,她浅叹一声,指尖轻轻抚摩青瓷杯,摇了摇头,“难得皇后娘娘还惦念着我,只是那人不来,我若先用膳,只怕又惹了他。我倒不碍事,连累你们受罚就不好了。”
眉儿低下头,有意朝门外看了一眼,心想都这个时候了,皇上怎么还会过来。末了回身凝向面前的人,这几日,她家姑娘又清瘦不少。
她刚进宫那会就听人说起过,镇远大将军蔚政鸿之女蔚清歌是帝王心尖上的人。
当今皇上曾为她九死一生,甚至差点弃江山而去。她性情冷傲不愿入宫为妃,皇上由着她,专宠三年,从未给过名号。她不愿呆在皇宫受尽束缚,皇上宠着她,下诏宫内宫外随她出入,还专门建了凤阁给她居住。
只可惜好景不长,一年前蔚政鸿意欲谋反,东献国风云突变,其余各国虎视眈眈,皇上亲口下旨斩杀蔚家满门。蔚清歌虽没有赴死,但成日被软禁在凤阁中,容颜消瘦,身子也大不如前。
眉儿每天晚上伺候她睡下时,都担心她第二天不会醒来。夜里也时常注意着她的气息,少则一二次,多则第四五次,如此才敢放心。
宫闱深似海,她伺候过不少人,受了许多欺凌,只有蔚清歌真诚以待。她心中感激,也想寻个机会好好报答。
正思忖着,耳畔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细细碎碎,听上去来人不下四五个。
“蔚清歌,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清冷淡漠的口气,明明随意得很,却犹如钢刀逼喉,锋利而危险。
眉儿惊慌,赶紧跪地叩拜,“奴婢,参……参见皇上,皇上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人神情阴暗,见坐在窗前的女子毫无声响,眉目拧出厉色,“一句话都说不通畅,要你何用?来人,拉下去,杖毙。”
眉儿面如死灰,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吓得发不出半点声音。都说君心难测,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随行的公公挥手示意,不一会便有两个侍卫上前将眉儿拖走。直到房门被打开,空气里,才终于传来些响动,染着夜雾的叹息声,轻薄透明若有似无。
“楚天珏,你以前不这样。”
“哦?”黄袍男子淡笑出了声音,口气悠悠,“难得,你还知道朕以前不这样。那么,是谁害朕变成这样的呢?”
他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手指紧紧扼住她的下颚,脸上一片柔情,手上的力道却令她呼吸不畅,剧烈咳嗽起来。
她忍着痛楚,双手拽紧青瓷杯,偏偏不去求饶。
周围一片死寂,众人的呼吸仿佛都被淡化在蔚清歌虚弱的轻咳中。他最厌恶她的倔强,最恨那股傲气,她明知道只要蹙一蹙眉,他就会心软,却硬要高扬着头,面上波澜不惊。
楚天珏神色阴冷,那张甚是好看的俊颜上,染着了霜冰一般的冷冽。手指缓慢下移,落在她的颈脖上。只要稍一用力,她就会立刻失去所有呼吸。
“蔚清歌,你总以为朕不敢杀你。”
指尖放出些力气,他凝注着她的眼睛,只等一句求饶。
她静然而笑,好似性命被君王捏在手中,随时都会丧命之人不是她,“皇上乃九五至尊,清歌怎敢轻易揣摩圣意。”
“你不敢?蔚清歌,天底下原还有你不敢之事?”
她仰起头,毕恭毕敬道:“听闻皇上前几日新立了一位妃子,花样容颜月样貌。皇上不去陪着,夜夜往我这冷苑跑,传出去岂非贻笑大方。”
“怎么,你不欢迎朕?”
她笑得无奈,“清歌是为皇上着想。”
“你的心思朕很清楚。”他薄斥道:“朕偏偏不让你如意,你又能如何?”
窗外的风,吹得蔚清歌的衣衫飞扬,她瞅紧他,然后,眼神逐渐黯淡,“罢了,都随皇上高兴吧。”
就是这种无所谓的口气,惹得他几欲抓狂。
一定要那么不在乎吗?
从他身上涌起的愤怒,令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浑身一颤。他的手指紧缩,再紧缩,一寸一寸,取走她原本就破碎的气息。
“皇兄!”
门外响起急促的呼喊。
静谧的声线,带着浅浅的鼻音,低沉却好听。
那人缓步而来,俊逸的面容有些清瘦,然气质非凡,有如玉的光华。他行色匆匆,发间沾了夜露,一脸病态不比蔚清歌好多少。
“参见八王爷。”
“起来吧。”空气中有些凉意,他衣着单薄,连披风都未曾穿上,显然是直接从北苑赶过来的。
他望着蔚清歌,眉宇间溢满担忧,低头提醒道:“皇兄,她怀有身孕,不可鲁莽。”
楚天珏蹙眉,放开她,冷哼一声,“难为八皇弟专门赶来提醒朕。”
楚文煜低了低头,竟是无言以对。
耳边又传来轻轻的叹息声。
“多谢皇上垂怜,饶过清歌。”
一句话,谢的是皇上,有意撇开楚文煜,她在为他解围。
楚天珏沉吟不语。
清歌撇过头依在窗柩上,目光静静望着窗外的桃树。正值春日,桃花开得十分好。她记得那一年,桃花开得也很好,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发梢,他笑着一一帮她拾下。原本凤阁里种满了桃树,去年被他砍了大半,如今只剩下这两株了。
她闭了闭眼睛,似乎乏了,“皇上可否放过眉儿?”
深沉幽暗的目光同样落在窗外的桃树上,楚天珏沉默良久,高声嘲讽道,“朕竟不知你这么重情重义。”
她心中凄凉,逐渐生出些嗔怒,“皇上前几次闹腾,已经吓走了我身边不少人,如今我只有眉儿了。皇上是真想让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吗?”
楚天珏转身去看她,单薄瘦弱的面容,苍白的唇角,失神的眼瞳,他不由蹙起眉头。
桃花那么美,她的美,胜过桃花数百倍。她对谁都好,唯独对他,从始至终都只有一张淡漠的脸,半冷半热,看不透彻。
许久,他眯起眼睛,“你犯了错,朕当然要治罪。你身子不好,总要有人代为受过。”
清歌微怔,敛着叹息,又碾过些冰冷的笑意,“皇上所言句句在理,就是不知道清歌这次又犯了什么错?闭门不出,也会把人给得罪了吗?”
退后一步,他目色有变,“朕今早遣了人告知你晚上要盛装为皇后庆生,你迟迟不出面是什么道理?如今,连朕都请不动你了是吗?”
又是这些子虚乌有之事。
蔚清歌头也不抬,一手支着脑袋靠在窗沿上,一手轻轻旋转青瓷杯。风过眉梢,院中的花香令她沉醉。她不愿过多解释,逃得了这次,总还有下一次,反复折磨纠缠,不如凭他处置。
少顷,只听得“扑通”一声,眉儿挣开侍卫跪倒在楚天珏跟前,声音又颤又抖,“冤枉啊皇上,今日眉儿一直在凤阁,从未接到什么人来传旨。姑娘心性寡淡不争不抢,若是皇上的旨意,姑娘怎么可能违抗?还请皇上明察,请皇上明察。”
她连着磕了几个头,见帝王毫无动静,眼圈不禁微微泛红。在这宫中,不争不抢只有蔚清歌一人,不念不想也只有蔚清歌一人,偏偏三宫六院都针对她。皇上一句不愿伺候蔚姑娘的便都到皇后那里去吧,叫凤阁的人走了精光,原本热闹之地如今也成了冷苑。
她想起她家姑娘近日里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走茶凉,倒是难为你还愿意伺候我,也难为这两株桃花被他一剑削了大半,还能开得这样好”,心中不免又一阵难受。
“皇兄,你我都知道清歌并非好事之人,其中……”
“清歌?”楚天珏打断他,“八皇弟,你叫得如此亲热,可是当真了解现下站在你我面前的这个蔚清歌?”
楚文煜顿住,眉目堆起痛楚。他知道,他当然知道。纵使眼前之人换了一副面孔,眼底少了睿智与明媚,他也还是能一眼就认出。
他对她的情意,从始至终都不曾改变。只可惜这份情意,在将军府突变之后,就成了楚天珏折磨她的利器。他理该远离她,让皇兄舒心,可努力了很久,他始终做不到对她不管不顾。皇兄近年整治朝纲,性子也变得越发阴狠毒辣,刚才若是他晚来一步,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低了低头,他俯身请罪,“臣弟该死。”
“八皇弟严重了。”楚天珏负手而立,阴沉道:“皇后生辰一事,朕自有主张。眼下夜色已深,你们都退下吧。”
言外之意,他今晚要留在这里?
窗边的身影稍有颤动,却始终只是安静端坐着。
屋内青衣微微翻飞。
楚文煜迟疑很久,双手紧握成拳,直到身侧的人如数退下,他才叹息着,道了声“臣弟告退”。
一字一句,重如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