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传来低低的关门声。
蔚清歌眼中一片静默,望着窗外出神,她的脸色在月光下透出逼人的苍白。
“我有些冷,皇上能抱住我吗?”
楚天珏微怔,因她柔软的口气,冰冷的心仿佛也柔软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从后面环住她,埋头在她的颈项中,嗅着芳香,深深吸气。
“眉儿是皇后的人,迟早有一日要害了你。”
清歌将脑袋倚到他怀中,和从前一样,他的黄袍总有淡淡凉凉的味道,触上去不太舒适,好像飞雪落在肌肤上。但久了便能习惯,甚至不愿推开。
她觉得自己十分没用,竟然向他乞求温暖。
“没有皇后的人,便有你的人。皇后的人要害我,你的人也并非全然可靠。”她低咳一声,笑容有些单薄,“谁在身边伺候都一样,起码,我已经习惯了眉儿的照顾。你若是不允,要换个人来我也依着。只是别在胡乱要谁的命,这些今后都要记在我头上的。”
楚天珏拥住她,眼神黯如大海。
“你是在告诉朕,你早已不惧生死了,是吗?”
她沉默良久,唇色又苍白几分,“一年前若非皇上仁慈,叫人易了我的容貌,我恐怕早就丧了性命。能苟活至今已是福分,不敢奢求其他。”
楚天珏收回双手,凝视着她,目光冰冷如雪,“哦?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连朕,你也不念着了?”
夜露漫进屋子,清歌的目光很淡,里面空无一物。她斟酌片刻,声音冷静,“顾寒熏,永远念着皇上的救命之恩。”
楚天珏的手指一僵,目光忽然有些发怒。
“救命之恩,亏你还记得。”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节骨泛白,身体瞬间僵硬如铁,“顾寒熏,你女扮男装御前受封,权居相位三年,犯了欺君大罪。满朝文武联名上奏要朕将你斩首,朕不忍,为保全你费尽了心思。可你呢?你与蔚北城纠缠不休,甚至还怀了他的孩子。”
用力将她的身子扳过来,他怒吼道:“蔚家满门抄斩,是不是你救了蔚北城?你救了他,还与他私通凤阁,这孽种是想让朕替你们养着吗?你告诉朕,蔚北城现在在哪里,蔚家的余孽都在哪里?”
蔚清歌一动不动,任他剧烈摇晃着,胸口血气翻涌。
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被他禁锢着,逼问着,憎恨着,她还能坚持多久?
有时候,望见他眼底深处的伤痛,她心如刀绞,忍不住想要将蔚北城的下落告诉他,但却无法开口。
她不是蔚家人,只不过易了蔚清歌的容貌。她是顾寒熏,女扮男装罪犯欺君,被他从生死边缘救下。他心爱之人是蔚清歌,可真正的蔚清歌早在一年前就已经离世。
她明白,自己是个替身。
这一切,她不怨,不说,不反驳,换来的却是他不信,不顾,不谅解。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骨肉,那一夜,他被人下了烈药,突兀而来,闯入凤阁侵占她身。第二日一早,太后命人秘密将他带走,还不许任何人提及此事。
后来蔚北城潜入皇宫看她,被人识破后,留下一句“等我来救你”,便仓促逃走了。再不久,她有了身孕,宫中人人都说她不知廉耻私通兄长,她怎么解释,他都不听。
蔚北城是蔚家养子,三年前月下初见,他就表露过对她的感情。他深爱着顾寒熏,但他并不知道现在的蔚清歌就是顾寒熏。只身闯入后宫,他不过是想看妹妹一眼,图个心安理得。
这些话她说过那么多次,他全不信。
眼帘低低垂下,蔚清歌推开他站起身,强压下满腔苦楚,恭敬道:“皇上,我乏了,能否先行休息?”
他笔直地站立在她跟前,眼底仿佛燃起一把烈火。
总是将他的话略在脑后,总是无视他的愤怒与忍耐。
顾寒熏,你明明有着蔚清歌的脸,为什么偏偏没有她的似水柔情,为什么偏偏要这么倔?
偏偏,一心护着别人,令朕恨的想要杀了你。
楚天珏目光紧缩,猛地一把拉过她,狠狠推就到窗沿上,冰冷而僵硬地吻住了她的唇瓣。
她挣扎,却只是被抱的更紧,吻的更深。
他发了狠,双手箍住她的后脑,用力吻着她,像是要将她平静的眼底吻出波澜,苍白的唇瓣吻出血色。他的呼吸火热,手指向下移动,意欲挑开那轻柔的束带,不待指尖滑下腰间,已是颓然停住。
她的月复中,有别人的骨肉。
她曾对着别人,也是这般妩媚多情,叫人生痴。
她到底,已经不干净了。
楚天珏猛然推开她,眼底划过一抹狼狈,拂袖擦拭嘴角,强忍下撕裂般的剧痛与嫉妒,冷声问她,“顾寒熏,朕最后问你一遍,蔚北城到底在哪里?说了,朕放过你。不说,那朕只能用你与你肚子里的孩子逼他现身了。”
衣着浅素的女子僵在原处,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爱着他心,逐渐消殆了。他满脸厌恶神情,令她忽然间有种想要带着月复中孩子立即消失的冲动。
反正将孩子生下来,无非也是遭罪。这孩子,在她与兄长私通的罪名下,只会被世人唾弃。如果罪名洗不清,那他这辈子都无法抬头做人,只怕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曾出世。
按耐下心中铺天盖地的痛苦,她颤抖着身体,努力平复自己。
蔚北城如今人在南临,离东献远隔千万里,东献国即便天翻地覆他也不一定会知道。楚天珏想用她引蛇出洞,要达成目的并不容易。但她,却可借此机会,换个彻底的解月兑。
她高扬起头,俯身跪在他跟前,单薄的身子犹如风雨中奄奄一息的白花,仿若随时都会消散在夜里,“回皇上,顾寒熏实在不知蔚北城身在何处,要杀要剐,任凭皇上处置。”
“好,好得很。”他神色阴鹫,望着她宁死不屈的面容,望着她微微凸起的小月复,望着她虚弱孤傲的身躯。想起一年前她在秦朗月尸首前说的那句话,眉目一横,大声喝道:“飞扬,给朕速速现身。”
一袭黑衣从窗户破入。
“参见皇上。”
“去找商神医进宫。”
黑衣人低头,“属下遵命。”话音未落,他已转身隐入夜色之中。
商神医!
清歌苦笑,一年前,也正是商止为她易的容。她记得当时商止还千叮万嘱,说这易容术的引子是条毒虫,万不可心生排斥,否则药溃烂脸,谁都医不回来。
她初时虽不排斥,但每日起身都从铜镜中望见别人的面容,也难受得很。如今,她终于完全习惯,却要换回那张脸了。
轻轻闭上眼睛,心口一阵刺痛。为什么会觉得难受呢?担心没有这张脸之后,他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了吗?
是了,大抵是不愿意看了!
“你先起来。”楚天珏反手走到旁侧,背对着她,心中又痛又气又恨又怨,最后落下一声浅叹,极力掩饰住因她满脸苍白神情而翻滚的胸腔。半晌,他淡然开口,“朝野三年朝夕相伴,顾寒熏,朕并非无情无义。只是蔚北城企图联合他国谋反,朕不得不除了他。朕给你一夜时间考虑,若你能想通,自然最好。若你不能……”
“若你不能,那朕也绝不会因小失大。”
这是句违心话,他说话时,连指尖都忍不住微微刺痛。
蔚北城对他的威胁,不仅仅是联合他国谋反那么简单。蔚家手持帅印多年,底下养了一批死士。朝中耳目也不在少数,势力十分强大。蔚家人活着一天,这股势力就不会削弱。到时里应外合,只怕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过亡国的命运。他不贪恋皇位,只是东献国时局刚刚安稳下来,他不愿朝野动荡,百姓受苦。
还有,他也不愿让她有事。
东献国当朝丞相玉乾风,曾帮他平定南临,西苍,收复落雁,晋野。是她为青州县令赵子郡翻案,革了诸多奸臣的乌沙,是她一剑绝了通敌将军蔚政鸿的性命,监斩蔚家满门,也是她兴百废,振国威,开创了东献国空前盛世。
她得罪了太多人,有太多人要致她与死地。女扮男装暴露之后,无论他提多少次功大于过,可以相抵,满朝文武都不答应。他知道有人做了文章,只能李代桃僵,托商止换了她的容貌。她不知,毒虫只能在身体中存活一年,一年后毒虫死去,毒素便会蔓延全身。
如今一年之期将到,为保她性命无忧,必须要换回原来的模样。若他这时候帝位动荡,让她落入别人手中,定是凶多吉少。
她总是不懂,他对蔚清歌好,碍于蔚家势力强大,不得不做戏。他宠她,才是真真切切的深情不寿。她想做什么,他都依着允着,唯独不该背叛他,不该和别人有染。偏偏那人,还是他恨入骨髓的蔚北城。
楚天珏神色一黯,心像是骤然落进无底深渊。正为是深爱的女人,他才无法忍受她的背叛。他为她瞒天过海,亲自监工筑起凤阁,她却在他眼皮底下做出苟且之事。三月前听说她有孕,他忍下痛恨没杀她,已经是仁慈。
他知道自己仍旧对顾寒熏有情,很想顾及她的感受,但杀蔚北城已是势在必行。还有,她肚子里的孽种,这次也要一并除去。
“你歇着吧,朕走了。”
“皇上。”她叫住他,将方才他吻她时掉落在地的青瓷杯拾起放到桌上。
他应声,“还有何事?”
“我被关在凤阁已有一年之久,可否请皇上开恩,许我在宫中四处走走。”
他沉思许久才道:“朕会考虑。”
清静的声音低低响起,似乎舒了口气,“多谢皇上。”
楚天珏迈出房门,吩咐眉儿进屋伺候。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望见院里的桃树,脑海一阵浮沉,眼角眉梢尽显锋利。
“秦朗月,你醒醒,你起来啊。我是顾寒熏,我是你心心念念爱着的人,我一直在你身边。你醒来,我们成亲。你不要死,秦朗月……”
“丞相,秦将军已经亡故,你不要伤了身子。”
“亡故?不,不会的。皇上,玉阳关大捷,秦将军领兵十万挡住了敌兵三十万大军。如今战胜,他为什么会死在这里?是谁害了他?你告诉我,是谁害了他?”
“丞相……”
“是朝中奸臣?还是敌兵余孽?我要为秦将军报仇,我要报仇。不管是谁,我都要割他筋脉,食他血肉,卸他尸首。”
她眼底喷涌而出的杀意,他至今都无法忘怀。那是第一次,他瞧见如此疯狂的她,姣好的瞳仁里
一片血红。
呵,楚天珏苦笑,是谁?
是朕啊!
玉阳关大捷,是朕约秦朗月十里桃林议事,是朕一剑杀了他。
顾寒熏,不把你禁锢在凤阁,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此事。到了那时,你要割朕筋脉,食朕血肉,卸朕尸首,为秦朗月报仇吗?
朕不能赌,也不敢赌,朕不能让你出凤阁。
绝不!
他重新提步,踏破了浓重的月光,很快走出院门,身影没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