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这几晚，蔚清歌睡得十分安稳。夜间躺下，等到第二日睁开眼睛时，天色往往已经大亮。
楚天珏没有再来找她，也不曾命人回复她想在宫中四处走走的恳求，她等了两天，最终只能宽慰自己不要放在心上。其实，她不过是想去御花园看看那几棵桃树。四年前初见，他就长身玉立在桃树下，目光淡淡凝视着她，眼瞳深邃，眉宇柔和，面容有万千光华。
那种感觉是什么样的，她快要忘记了，很想去找回来。只可惜，他仍旧不愿放她出凤阁。
叹息着，清歌缓慢直起身，屋子里溢满了浅浅的桃花香。
“姑娘，你醒了。眉儿这就出去打水，好给姑娘净脸。”
“慢着。”她坐在床沿边，白襩uo祭恋嘏?诩缤罚?し⒂行┝杪遥??崛缥淼溃骸懊级??闼藕蛭乙丫?肽暧杏啵?哺没鼗屎竽锬锬抢锪恕！包br />
眉儿大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中迸出激烈的火花，“姑娘，眉儿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请姑娘明示。眉儿一定好好改，希望姑娘再给眉儿一次机会，莫要生气赶眉儿走。”
清歌摇摇头，她虽然是皇后的人，有心对自己不利，但毕竟还未做出出格之事。她这样决定，无非是因为过不了多久，世间便再也没有蔚清歌这个人。她的真实身份少一个人知道，楚天珏的黄袍，就能少染一滴鲜血。
“你是皇后派来的眼线，我心知肚明。”她低咳一声，弯腰将她扶起来，“我也知你本性善良不想害我，既是如此，若不提早回到皇后身边，日后被她发现了，只有死路一条。”
眉儿猛地一怔，双眸略微紧缩，“姑娘……”
“你今日回去，就拿皇上挡着，说他非要赶尽我身边之人，你没办法才出了凤阁。有了前几次的事情，想必皇后娘娘不会怀疑。”
原本在她身边伺候的人如今一半都在未央宫，楚天珏刻意将她身边那些宫婢赶走，应该也是为了能够顺理成章拔除眉儿。她现在这样做，虽然初衷和他不一样，但也算完成了他未完成的事。
眉儿使劲摇头，“姑娘，若眉儿走了，谁来照顾你？眉儿从未想过要伤害姑娘，也不怕死，眉儿甘愿留在姑娘身边。”
清歌浅笑，柔声拒绝道：“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
“姑娘……”
“好了，不必多说。”她摆摆手，“去打水吧。”
眉儿咬咬牙，迟疑了很长时间，见清歌又摆了摆手，才转身退出房门。她从未想过，面上毫无波澜的蔚家姑娘，心里竟是如此清明，将一切都看通透了。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并未失了心智去伤害如此善良的她。
半个时辰后，清歌洗净脸，梳好发髻，刚用了点早膳，就见眉儿急急忙忙从外头进来，跪在地上禀报：“姑娘，皇上来了，还带了个衣着奇怪的貌美男子。”
那人被称之为神医，自幼天赋异禀，常常花样百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眉儿会这样讲，倒也合情合理。
“好，我知道了。”
清歌起身行至房门前，楚天珏一行人恰好进屋。还未等她行礼，他就早一步开口让左右退下，房里只余他们三人。
“顾姑娘，别来无恙。”
那人一袭白袍曳地，左袖是云白雅洁，右袖却是水墨晕染。青丝不束，只用一根翠玉簪简单挽起。背个方形布袋，裤脚一长一短，真有说不出的怪异。
清歌微微低了低头，客气道：“这次又要劳烦商神医了。”
“不劳烦不劳烦。”他一**坐下，从布袋里掏出一个又一个药瓶。仰起头看了清歌一眼，不由凑进前去，“哎呀呀，我说顾姑娘，一年还不到，你怎么就容颜消瘦成了这样？怪不得楚天珏着急要我过来，想必是受不了你这病怏怏的模样了啊。”
他的易容术能教面皮真实地长在脸上，就如同是从娘胎里带出来一般，喜怒哀乐、疾病痛楚都能清晰表现出来，与常人无异。看蔚清歌这般消瘦，想必日子过得确实清苦。
“商神医见笑了。”她淡淡扬起唇角，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倒是无所谓，一代神医怎可以貌取人，是楚天珏他受不了了。非要那个冷面小子拖我过来，马不停蹄足足奔了两天两夜。我道什么事情那么着急，原来是为了你。”他坐到床沿边，目光转向楚天珏，“我就不懂了，明明时间还有半余……”
“商止。”黄袍男子蹙眉，眼睛冷冷瞥向他，“朕终有一日要封了你的嘴。”
毒虫的事情她并不知晓，他也不打算告诉。虽然时间还有半余月，商止也离京不远，但早做打算总是好的。他原本正愁找什么理由要她易回容貌，那天晚上的一番对话恰好让他找到了机会，这才唤了飞扬连夜去找商止。
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很想他的玉丞相，很想顾寒熏，不愿意再透过别人的模样来看她。
“得，我不讲话了。”商止捂住嘴巴，没一会又道，“君心果然难测。”
清歌咧嘴，唇角绽出抹笑容。少顷，她走到铜镜前反复观望，想起从前那张细致美艳的脸，不禁出神。
那时候，她扮作翩翩少年郎，惹了不少姑娘投怀送抱，她佯作轻狂姿态将她们一一吓走。只有一个人，她不但没有被吓走，反而越发迷恋上了她，甚至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她对她的爱，由浅至深，越来越可怕，越来越疯狂，直到秦朗月死去，她说出自己是女儿身，她才狂笑着，骑上骏马离开，自此消无声息。
“顾姑娘，来这边躺下吧。”商止打着哈欠，话音刚落又嚷嚷着这几夜睡眠不足，待会要借楚天珏的龙床好好补个觉。
清歌回过神，思绪仍旧有些飞扬。当了一年的蔚清歌，顾寒熏的许多事情，她都深深埋藏在心底，如今，怕是要全部倾出了吧。
上一次，商止为她易容时，她满心平静，仿若只是闭上眼睛睡了一觉。可这一次，她心鼓如雷，总觉易回了容貌，就会发生什么事情。
“顾姑娘？”
“来了。”她低低道，眉头轻皱，一步一步朝床榻走去。
闭眼前迎上楚天珏的眸子，一片深邃，像染了浓墨，望不透彻。
“初时会有些痛，忍着些。”商止玩世不恭的语气这会也稍稍严肃下来。
清歌点头，银针缓缓刺入穴道，细细尖尖的疼痛感从肌肤上涌起，一波又一波恍若永无止境。不知道过了多久，困倦感如潮水般将她吞噬。她神智迷离，眼皮越来越重，逐渐沉沉睡去。
是漫天舞动的桃花。
她一身男装站在桃花下，依着抚琴的秦朗月。远远的，瞧见楚天珏漫步而来。她呵笑，用力将地上的宝剑扔给他，眼底一片温柔，“皇上，你我过几招为秦将军助兴如何？”
“玉丞相如此雅兴，朕自当奉陪。”
桃园无垠，砌下落花如雪，芳香四溢。琴声犹如仙音，从秦朗月指尖涓涓而出。
桃树旁。
白衣飘飘，黄裳随风，
她笑颜迷人，手中的银剑灿然生光，身姿宛若游龙惊凤，曼妙无比。她的身侧，帝王运剑如风，丝丝入扣，见招拆招，两人总有说不出的默契。
恍惚间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桃花纷纷扬扬，一片、两片、几十片、上百片、千万片咆哮着在天地间狂乱飞舞。眼前直掠过数道白光，她定神，只见楚天珏目色冷冽，绕过她，长剑直逼秦朗月喉间。她大惊失色，入目只有一片腥红。
“不要——”
她坐起身，发髻已被冷汗浸湿，眩晕感阵阵袭来，身子不太稳当。她徒手撑在地上，碰着些干草，暗下一惊，赶忙站起来打量周围环境。
果真如心中所想，她此刻已经身在大牢里了。
等等，她的脸上，为何带着面具？
“醒了吗？”楚天珏一袭黄锦光芒夺目，转身凝向她，沉暗的眼眸终于映上笑意，“可有哪里不适？”
她微怔，理了理凌乱的思绪，这才想起来，她此刻应当已经变回顾寒熏了。
“回皇上，并无不适。”她轻声道，手掌盖在月复间，那里微微隆起，留有一片温暖。她此时才明白，原来，自己竟是这般在意这个孩子。
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楚天珏敛住笑意，声音漠然，“朕说过给你时间考虑，现在，可以给朕答案了吗？”
答案？寒熏扬眉看他，略有不解。
明明已经将她关入牢房，为何又来问她要答案？虽不知他给她定的罪名是什么，但清楚知道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引出蔚北城。他在她昏迷时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个问题，简直多此一举。
她小心跪下，“寒熏恐怕要让皇上失望了。”
他的身子似乎微微一颤，别过脸，迎向墙壁上的小铁窗。这一刻，他眼底倾出大片浓郁的忧伤。那忧伤破碎了他俊逸的面颊，只有夕阳照见了，于是夕阳也仿佛开始忧伤。
“顾寒熏，你为什么这样全心全意护着蔚北城？”
她低下头，双手紧紧拽住衣角。现在她是顾寒熏，而不是蔚清歌。那些她日夜逃避不敢面对的事实，终于一点一滴如数从心底深处涌上来。
为什么？因为她在不分昼夜的调查中找到了蔚政鸿杀害秦朗月证据。因为她公报私仇，陷害了蔚政鸿一家，因为镇国将军根本就没有反意。是她，当时的在朝丞相玉乾风，机关算尽，设计令蔚家满门抄斩。
因为，她有愧于蔚家。
“说啊，告诉朕，到底为什么？”
她低低地笑，“皇上，我肚子里有蔚北城的骨肉，我必须护着他，不是吗？”
犹如平地惊雷在耳边炸响。
楚天珏猛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那样忧伤……
春日的风在他忧伤的目光中仿佛幻化成了冬日的雪，忽然又冒出一把烈火，将所有事物燃烧殆尽，只剩一片虚无。
他身上，是骇人的戾气，“你承认了，你终究还是承认了。”
“顾寒熏，朕的心不是铁打的，它也会碎。朕是九五至尊，朕的女人旁人岂能染指。你怀了他的孽种，撕裂的是朕的尊严。”他忽然掐住她的脖子，重重将她推向石壁。停顿片刻，两手撑在石壁上，凑近她耳边，咬牙切齿道：“若是可以，朕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
他一掌击在石壁上，飓大的掌风镇得她心头抽痛。片刻后，他拂袖离开，背影决绝，好像再也不可能回头看她一眼。
牢门被狱卒用铁链锁上，荡出刺耳的声响。好一会，终于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