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醺，牢房里阴暗潮湿，不时爬过几只老鼠，弄脏了她洁白的罗裙。
她安静蜷缩在角落中，染了些风寒，偶尔轻咳两声。末了继续不声不响，安静到仿佛根本不存在。
“蔚清歌，宫里来人了。”
狱卒放低声音，牢中那女子有如翠雪般轻薄易碎。他不敢大声喧哗，怕惊着她，扰了她细致的声息。
那张面具遮了她的妆容，不管面具下是否貌美如花倾国倾城，他们都心有不忍。常常送饭时，都刻意送点上好的菜色给她。
只是她吃得极少，三四顿才能吃掉半碗饭。
狱卒打开牢门，唤了声“您请”，才毕恭毕敬退下。
耳畔传来靴子踩在干草屑上的响动。
顾寒熏轻轻扬起头，眼前人宫女打扮，由于光线昏暗看不清长相，她只能柔声问道：“不知姑娘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那人摘下披肩上的绒帽，靠近她，精致的面容映着粗布衣裳，笑颜比三月绯红的桃花更要迷人。
“玉丞相，你难道不认得我了吗？”她说话时眉心微微皱起，却有一股暖意，温着了她冰冷的肌肤。
这声“丞相”，她在梦中唤过无数次，今晚终于能够如愿。
顾寒熏怔住，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浑身僵硬，过了很久才扶着墙坐直身体，难掩心头的震惊与迷惑。
是她，竟然是她。
可为何会是她？
“细数来，我与丞相也有一年多不曾见过了。”她含笑，也不避讳，就着干草在她边上坐下，又问，“丞相可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如何？”
寒熏眯了眯眼睛，良久才确定自己并非做梦，摇头道：“不知，却也不惧。”
“呵！丞相这话，我信。”她拥过她的肩膀，一如当年亲密无间，“皇上说‘罪女蔚清歌身居后宫，本该恪守礼规，却私通他人怀有身孕，罪无可赦。即刻送入天牢，三日后御前会审’。丞相，过了明日，你的罪名便定下了。若他要你去死，你也愿意吗？”
顾寒熏干笑两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既然知道所有事情，便也该明白。若不是皇上仁慈，我早在一年前就死了。”
“所以他不会杀你，一年前不会，一年后也不会。”她起身，双眸微微紧缩，拉过寒熏的手捂在自己掌心，“他用这张面具遮了你的容貌，因为他清楚，御前会审，他能掌控蔚清歌的命运，让一切依照计划进行，却掌控不了顾寒熏的命运。”
她的掌心温热，她的指尖冰凉。
她言语中的意思她全都明白，顾寒熏死罪早定，一旦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逃得了一次逃不了两次。她唯一不解的便是皇上既然要用她蔚清歌的身份引出蔚北城，那前几日为什么要请来薛神医帮她易回容貌，弄得事情更加复杂？
“丞相，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是如此畏凉。”轻轻朝她双手上呵气，女子笑得顾盼生辉。一股温热的暖意，自她的掌心传入她的手背。
“你今夜来，莫不是只为给我暖手？”
女子不说话，凝注着寒熏，努力将自己体内的热量传递过去。
半晌，她走到一侧，重新戴上绒帽，蹲在寒熏对面，眼底有逼人的星芒：“丞相，这一年多时间，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心中有些庆幸，楚天珏他根本就给不了你幸福，他只会伤害你。”
“丞相，凭我的武功，带你出去绰绰有余。我们一起走，永远离开这里。从此以后，我们就隐居山林，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顾寒熏怔住，没有立即回答她。
“我们一起走，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她紧张地追问。
寒熏叹息，抬起头，她轻轻地说：“红鸢，我是顾寒熏，一直都是顾寒熏。你所希望所期待的那些事情，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很轻的一句话恍若顽固尖锐的寒冰，那样厚重地落在了心尖上，千年万年，今生来世，亘古不化。
她的神色有些恍惚，紧紧抓住寒熏的手，眼底有着执拗的绝望，“丞相，你不必这么快就回复我，再想想，再想想好吗？”
“玉乾风已经不存在了。”她心下一阵凄楚，“对不起，红鸢。你是个好女子，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是我不该欺骗你，将你害成这样。”
“是，玉乾风已经不存在了，被楚天珏杀死了。”
寒熏抬头，看见她苍白如纸的面容，整颗心瞬间纠在一起。这样的红鸢，令她觉得，好像只要再受一点伤害，她就会立即死去。
“对不起……”她只能从喉间挤出这三个字。
那人久久没有答话。
久久地，直到天色大亮，她才蹲下来，温柔地望着她，“丞相，我心中，有许多你不知道的秘密。我说给你听，可好？”
这些秘密，能毁了楚天珏，能毁了一切……到那时，我就陪你去死。
来生，我们永远在一起。
******
九重宫阙，金銮殿一如当年辉煌。
文武百官两旁站立，高位上之人，黄袍加身，面容犹如天上皓日，金光围绕左右，是绝世的风华。
顾寒熏跪在殿前，整个人一动不动，浑身好似被寒冰包裹住，散发出冷冽而萧杀的气息。
“众位爱卿，朕今日御前会审，蔚清歌一事，尔等……”
“皇上。”
孱弱的声音打断他，顾寒熏眼眸漆黑，唇角扬起尖锐的笑意。
朝中一阵轰响。
楚天珏蹙眉，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蔚清歌，你竟敢截了圣上的话，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来人，把她拖下去重打……”
“曹国舅，蔚清歌有孕在身，朕不计较。”楚天珏眼光凝聚，望向顾寒熏，声音在无形中绷紧，“不知你打断朕，所为何事？”
她扬起头，瞳仁缩如针尖，带出一片可怕的冷锐，“罪女有事请奏。”
眼下明明是三月春日正好，她却感到寒冷。那种寒冷撕咬着她的骨髓，凝结着她的血液，破碎着她的心脉，让她的呼吸一点一点随风消逝。
然而，是谁的目光如此温暖？
寒熏朝一侧望去，楚文煜正温柔凝注着失魂落魄的她。苍白的唇边，有一抹微微如春风般笑容。
“准奏。”
顾寒熏咬牙，别过头，心脏开始隐隐作痛，“启禀皇上，罪女不是蔚清歌。”
楚天珏怔住，徒手扶上銮座站起身，嘴唇蓦地煞白，一双眼睛因为失措而变得暗黑无比。他瞪着她，似恳求，似警告。然而，她还是用力扯下了那张面具。
胸口如被重锤狠狠击中。
眼眸中那道狭长的光，终于慢慢黯淡下去
文武百官惊诧，非议声“轰”得一下炸开。
顾寒熏望向他，笑起来，云淡风轻道，“我就是当年女扮男装，欺君犯上的罪臣，玉乾风。本名，顾寒熏。”
黄袍落了满身苍凉，他颤抖着坐下，喉间血气翻涌，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收拾这混乱的残局。
可恨，真是可恨。
顾寒熏，你想以死来保全蔚北城吗？朕不允，朕偏偏不允。无论你是蔚清歌还是顾寒熏，朕都能用你引出蔚北城。
朕本想救你性命，这才隐瞒了你真实身份，可你，屡次伤朕的心，毫无情意可言。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你。
楚天珏启唇，知道自己只要说一句话，就可立即结束她的性命。说了这一句，往日的纠缠痛楚，爱与恨，都能一笔勾销。
可是，他的唇角僵住。
秦朗月爱她，蔚北城爱她，楚文煜爱她，他也同样爱着她。她对每个人都好，有时候，对他们甚至比对他还好。这些，他都忍耐着，压在心底从未表现出不悦。
她说要嫁给秦朗月，他落下嫌隙，却不流露半分。她可以为救楚文煜去死，他心中绞痛，却难以发泄。直到她有了蔚北城的孩子，所有愤怒和忍耐终于挣月兑束缚，一股脑涌了出来。
他是帝王，既要做他的女人，便该一心一意，怎可背叛？
母后恨她辱没皇威，早就想她死，若不是他一次次压下来，她又如何能安稳活到现在。
可她，竟为了别人，想去死吗？
楚天珏苦笑，自嘲到了现在，他还是舍不得杀她。
“皇上，玉丞相一年前已被斩首，此人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曹国舅眸光紧缩，他膝下的两个儿子都因强抢民女，被丞相“玉乾风”斩于人前。他夫人悲愤成疾，不久后也撒手人寰，先他而去。
因此，他对“玉乾风”的恨意，便如汪洋江海之水，滔滔不绝。
楚天珏目光冰寒，敛眉道：“国舅爷，朕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会与朕想得不一样。”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说给底下人听。
国舅死死盯着跪在殿前的女子，又朝龙座上的天子望去，一来一回，恍然间似乎想明白什么。拽紧拳头，上前几步跪下，连磕了两三个响头，“皇上，此人手段颇多，定是用妖法逃过了一年前的死劫。今下看隐瞒不住了，干脆揭了身份。请皇上下旨，将此人推出午门斩首。”
顾寒熏洋洋而笑，曹国舅有意避开楚天珏御前会审蔚清歌之事，也绝口不提她是由楚天珏带来的。当机立断，一心致她于死地，实在令她不得不佩服。
“请皇上下旨，将此人推出午门斩首。”
文武百官齐齐跪下，一遍遍恳求，气势如虹，高过九霄。
这一□□来得太过突兀，楚天珏蹙眉，脊背笔直僵硬地挺立着，手指拽住衣袂，极力保持镇定。
赐死她，他不舍。饶过她，他找不到理由。这可如何是好？
他心一横，正要抛开所有阻挠保全她时，忽听得底下传来低柔的女声：“皇上，罪女生无可恋，但求一死。”
“你说什么？生无可恋？”他终是走下龙座，僵硬地一步步走到她面前，黯哑着问她：“你当真生无可恋，想去死吗？”
顾寒熏笑若春风，无视满朝文武，站起身与他对望。
“是，皇上，我生无可恋。这一次，您听清楚了吗？”她凑到他耳边，冰冷恶毒地告诉他，“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利用我伤害蔚北城一丝一毫。你想要的东西，注定一样也得不到。”
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
他踉跄后退几步，脚步声回响在寂静的空间中，脆弱的使她心中钝痛。可是这点痛，远不及那个真相给她带来的痛。
楚天珏，原来，我也有恨不得杀了你的时候。希望这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否则，我就算拼尽全力，也要夺你性命。
“好，你想死，朕就成全你。”他负手而立，“顾寒熏女扮男装祸乱朝纲，明日午时三刻，斩首示众。”
“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国舅大喊一声，文武百官齐齐跟从，“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人，将她给朕押下去。”
他怒吼着，明媚的黄袍犹如着火般，染红了他愤怒的面容。
“谢皇上恩典。”顾寒熏不卑不亢，行了个大礼。
他胸口钻痛，背过身没看她，直到锁链声在耳边消失，他才遣了所有人出去，独坐在龙座上，胸口血色不畅，“呃”得一声呕了出来。
鲜艳浓郁的腥红。
寂静了，这一刻终于寂静了。
只是，他恍然间感到身体里的那些东西，不但没有死去，反而疯长开来。破竹之势，很快将他整个人吞没。
是爱？还是恨？
若是爱，为何恨不得将她揉碎在掌心之中。若是恨，为何只要一想到她即将死去，他的心就先死了千百遍。
秦朗月，换成你，面临今时今日的局面，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