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月色划过角楼,照得琉璃瓦闪出耀眼的金光。一盏盏华丽的水晶宫灯穿透金碧辉煌的长廊,时不时就有成群的侍卫从中穿行而过。
在御花园北面最深处,有一间隐蔽的石室。石室周围寸草不生,诡异而死寂。石室左侧的石碑上,“擅闯者死”四个大字笔画锋利,更添几分肃杀。
这是皇宫的禁地,惟有楚天珏可以踏入。
“来,陪朕喝一杯。”
楚天珏坐在石桌前,黑发垂落在肩头,神色有些迷离。他手上拿着两个白玉杯,杯中已经倒好了烈酒。他笑着将一只玉杯置于石桌对面,仰头将自己杯中酒饮尽。
“怎么?连朕亲手倒的酒你都不喝吗?”他抬起头,目光中空无一物。原本清冷的眼眸里,那一抹迷醉缓缓逝去,竟泛出真挚的情感来,“你不喝,朕替你喝。”
他菲薄的唇角掠过柔柔的笑意,一口气将酒饮下,神情怔忪,透出无边寂寥,“你不喝酒,朕恕你无罪。可你为何不说话?你快告诉朕,换成你,面临今时今日的局面,会怎么做?”
对面依旧寂静无声。
灯草微弱的火光映在那身威武雄壮的盔甲上,空荡荡的盔甲,根本无法陪他喝酒,更无法开口说话。
“秦朗月,你死了倒好,看不见今日的她,否则,你定然跟朕一样。”楚天珏重重敲打着心脏,“这里,这里痛不欲生。”
他低低笑着,半个身子靠在石桌上,灌下一杯又一杯烈酒,满心求醉。他喝的面色泛红,喝的领口浸湿,喝的心越来越痛。
“秦朗月,朕不及你,朕不及你啊。”
他抱着酒壶,跌跌撞撞走到盔甲前,手指抚上那顶金黄的头盔,突然闷哼一声,整个人“砰”得撞上石壁,胃里翻绞疼痛,仿佛有千万把火在剧烈燃烧。他沿着墙面滑倒在地,酒撒了一身,透过龙袍浸入肌肤,冰冷刺骨。他此刻看上去狼狈极了,却始终只是低低笑着。
“你为了救她,求朕杀了你,朕便杀了你。你怕她受不住,求朕不要说出真相,朕便隐瞒。可若将朕换成你,朕巴不得她知晓朕是为救她而死,这样她便能记朕一辈子。”
楚天珏浑身乏力,撑着墙面想要站起来,然而一晃,又重重跌倒地上。他伸手拍拍盔甲,算是让他知道他在对他说话。
“秦朗月,朕自私,活下来的人若是你,便不会有今日的局面。你不会伤她分毫,你不会生出利用她去抓蔚北城的念头,你不会因她怀上别人的骨肉推开她,你也不会为她的背叛而去憎恨,这些你都不会……”
他颤抖着,肩膀单薄如纸,轻轻抬手,从袖间掉出一块金牌。微弱的火光幽幽暗暗,却将金牌上“免死”二字照得透亮。他急促地喘息着,眼中布满血丝,伸手将金牌捡起来,小心放回袖口。
“朕不及你,但这一次,朕愿意用整个江山的命运,去换她安好。”拼尽全力站起身,他踉跄跌到石桌前,唇边有一抹深情的笑,“朕会放了他,将她送到蔚北城身边,等着她和蔚北城一起,来踏平朕的江山。”
“到那时,朕就不会不及你了……”
******
冰冷的牢狱中。
顾寒熏靠在石壁上,眼眸黯淡无光,瞧不见一丝色彩。
她在流泪,滚烫而绝望的泪水纵横落下,浸湿了绯色的衣衫。她的身子单薄瘦弱,黑发凌乱在肩,没有了绝世芳华。但那满身绝望,却能撕裂人的心肠。
明日,就能解月兑了吗?
寂寥的夜色映入她的眼中,在那盈满泪水的瞳仁里,微光闪动,竟似埋藏了千万种奇异的感情。
……
七岁那年,何谓嫁娶,他不懂,她亦不懂。
小朗月坐在院子里给她剥瓜子,剥了满满一盘,递给她,斜着小脑袋问:“寒熏,长大后,我娶你好不好?”
小寒熏将他剥的瓜子全部吃掉,含糊不清地回答,“为什么不是我娶你?”
小朗月想了好久,点点头,“那你娶我吧。”
“好啊。”
小朗月笑得心花怒放,更卖力地剥起了瓜子。
……
十二岁那年,青梅竹马,他非卿不娶,她愿嫁与君。
“寒熏,那王家公子好像很喜欢你,不如我早点娶你过门如何?免得你越大眼光越高,今后就瞧不上我了。”
“我若真瞧不上你呢?”
“那秦家可要绝后了。”
她呵笑着背过身,脸色绯红,“我……想多陪爹娘几年,你花轿晚些来抬。”
他兴奋地抱起她,轻啄面颊,温柔道:“遵命。”
……
闭上眼睛,顾寒熏屈膝抱紧自己,手指深深陷入手臂之中,一颗心几乎被幼时那晶莹如雪的回忆夺去所有呼吸。
她自小便没有父亲,只与母亲相依为命。后来母亲病故,青州县令赵子郡心地善良将她收养。忘了是哪一日,养父告诉她有个将军要在青州住下,全家人一起前往拜访。那一日她认识了秦朗月,一见交心。自此他们两人一起上学堂,一起习书文,一起玩乐,一起长大,十岁那年便有了婚约。谁料十二岁时,家门惊/变,先帝听信谗言,下旨将赵子郡与秦元军满门抄斩,罪名确是结党营私,破坏祖庙。
青州城有一座烈祖庙,是东献第一代君主与部下的庙宇。没有他们,便没有今日的东献国,因而历代皇帝都极为敬重。先帝曾想将祖庙移往帝都,担心损坏先人铜像,又消了念头。破坏祖庙,罪名比投敌叛国更重,一旦立案便只有死路一条。
赵秦两家满门抄斩,顾寒熏死里逃生,一心想为养父母伸冤,她女扮男装苦读诗文,终于高中状元。本以为秦朗月也葬身于当年的冤案中,没想到随君微服私访却遇见了他。他不曾认出她,她也没表露身份。伴君左右,她兜兜转转让他当上大将军,立下战功无数。
可是到了最后,他依旧送了性命。
顾寒熏浑身颤抖,两行清泪瞬间脸颊滑落。
秦朗月。
你爱我,宠我,护我,谅我。你吃尽苦头,受尽战乱折磨,遍体鳞伤,都是为了我。
到最后,你就连死,也是因为我。
秦朗月,我那时,到底为何没有嫁与你,做你的妻子?
明日我就要去找你了,若你不嫌弃我,跟我在地府成亲可好?
她的眼睛忽然清澈无比,柔和的笑容落在唇角,犹如世间最纯净无瑕的桃花,灿烂地绽放着,盛开着……
来往的狱卒神色迷离,望向她,恍惚间觉得她好像是虚幻的。只要眨一眨眼睛,就会马上从视线中消失。
“皇——上——驾——到”
狱卒回过神,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不敢多想,连忙迎了出去。
“小人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人的步伐一顿不顿,穿过他停在牢房前,身子似乎有些摇晃,冷声道:“给朕开门。”
狱卒点头哈腰,哆嗦着将牢门打开。见他侧身走进去,立即轻手轻脚退下。
楚天珏扬眉,深深凝向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白色身影,胸口膨胀撕裂,痛不欲生。有那么一霎,他简直产生了想要冲上前紧紧拥住她,将她揉进自己骨髓里的冲动。
可是,她一定会狠狠推开他。
“真没想到,皇上夜半还会来看我这将死之人。”柔柔女声传入耳畔,那样轻薄易碎,仿若与夜色融在一起。
他的眼睛黝黑,嘴角扬起自嘲的笑容,“丞相功高盖世,朕理应前来送你一程。”
“皇上,你喝了多少酒?是否醉了?”她嵌着笑,笑声因咳嗽而变得断断续续,她却停不下来,“是皇上亲口所说,顾寒熏祸乱朝纲,罪犯欺君,明日午时三刻斩首示众。如今,却还口口声声唤着丞相,不觉得好笑吗?”
楚天珏目光一暗,眉间有淡淡的忧伤,“若不是你步步紧逼,朕怎会下旨杀你?”
“哦?”她依着石壁站起来,揉一揉眉心,走到他面前,语气说不出的妖娆,“皇上,我如今不想死了,这可怎么办才好?你还会护着我吗?”
他的眼眸幽深。
月光从铁窗倾泻而入,原本清净寡淡的女子,此刻在他面前,竟然迸发出了慑人的美丽。她的眉目,她的鼻梁,她的唇角,她的肌肤……都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楚天珏浑身僵直,极力克制住那些想要从心底跳出来的触动。
然而月色下,她面若桃花,眼波盈盈,身上透着令人沉醉的花香。她望着他,缓慢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在他的鼻翼上。
“顾寒熏!”他吃力地将她推向石壁,眼底有难忍的火焰,“你到底想干什么?”
“皇上,我从前一直以为你不爱我。可是昨夜,我忽然发现你其实很爱我,爱我爱到发狂,爱到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无以为报,就将身子给你如何?”她环住他,温柔依偎在他胸口,一手覆在他心脏处,低低叹气,“你喝酒,也是为了我吧?我就要死了,所以这里,很痛吗?”
楚天珏蹙眉拉开她的双臂,胃里翻江倒海,大脑眩晕感一阵比一阵重。
他咬牙,一字一句问她:“昨夜发生了什么?告诉朕,是什么让你一夜之间变成这样?”
她垂眸,像临风叹息的白花“你今晚不该来的,不该让我再见到你。见到你,我就舍不得去死了呢。”
如此温柔的口气,娇女敕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楚天珏别过头,漆黑的牢狱中,他的心底仿佛被千百把刀翻绞撕裂。
你不会死,朕不会让你死。
顾寒熏痴痴地笑,往他脖子上呵气,“皇上,明人不说暗话,我把身子给你,你放过蔚北城如何?”
他浑身如被惊雷劈中,双手死死掐住她的手臂,愤怒瞬间将他整个人点燃。
“你一定要惹怒朕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