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朦朦胧胧。
门外的桃树开满了粉女敕的桃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恍若披上了一层细细绒绒的光晕。
“公子,公子,快起来,该喝药了。”
这是谁的声音?
那样熟悉,那样悠远,恍若穿透时光,从记忆里钻出来,径直跃入耳畔。
顾寒熏动了动手指,
痛不欲生的悲怨与悔恨迅速袭上心头。
她缓慢睁开眼睛,胸口不断起伏,浑身无力,视线一片模糊。
好浓郁的桃花香,她在哪里?这里,一定有个深爱着桃花的人。只有让桃花盛开到最好的姿态,香味才会如此清透逼人。
但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死了为何还会有知觉?
目光望向一侧,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透过白色的素帐,她看见了站在床榻前的那人。
“公子,您终于醒了。”青玉松下口气,“来,快把药喝了,这样您的病才会好。”
顾寒熏瞪大眼睛,原本灰暗的眼眸骤然涌起一片晶莹的雪亮。她仰起身,用力拉住她的手腕,药汁从碗里洒出来,淋在手背上,她却不觉得疼。
“青玉?”
真是青玉吗?两年前,静渊关一战,她不慎中计被敌兵追捕,青玉为救她独自引开敌兵,最后跳崖身亡。她亲手葬了她的尸身,为她立坟,在坟前陪了她一夜,自此再无机会去看她。
可眼下,她抓着她的手,触觉如此真实。说是梦又非梦,说不是梦又难以置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子。”青玉惊呼,赶紧拂袖将她手背上的药汁擦拭干净,望着那片红肿,眼眶一热,很快落下泪来,“公子有话吩咐便是,怎能这样不小心,都烫肿了。”
寒熏怔了怔,摇头说了声“不碍事”,又盯着青玉看了好一会,才坐起来打量周围的环境。雕花大床,屏障,香炉,朱古色桌椅,铜镜,还有——壁上那副名为桃花醉的墨画。
她屏息,眼神凝聚,有什么东西飞速在心头刺过。
东献二十五年,太皇太后八十大寿,楚天珏命她准备寿礼,说道不可俗气,不可富丽,不可雍华,不可贵重。听闻太皇太后心性寡淡,却甚是喜爱桃花,她索性拿了自己画的桃花醉交差。本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太皇太后见了画像竟喜笑颜开,楚天珏因此赏给她不少东西。
忆及此处,寒熏感到有些凌乱。她明明已经服毒自尽,为何没死?不但没死,还见到了青玉,桃花醉也完好地挂在壁上。
莫非自己果真在做梦?又或许,那四年的经历才是个可怕的梦?
她伸手捂上心口,那里的刺痛感依然浓郁,铺天盖地源源不断从身体四面八方涌来,赵子郡之死,秦朗月之死,蔚政鸿之死……
她蹙眉,瞅着拿来药箱青玉,像在斟酌用词,最后还是径自问了出来,“青玉,我问你,现在是东献几年?”
“公子。”青玉呆了呆,发怔好一会,才继续为她上药,“现下正是东献二十四年。”
东献,二十四年?
顾寒熏大惊,浑身血液“轰”一声冲上头顶。
这样说来,她生这场病是因为——
青玉无奈地叹息:“早知道会这样,青玉就是死也要拦着您带病去参加科举考试了。您忍了三天三夜,得了状元又如何,落下这一身病,半月来从不见好。错过了进宫面圣不说,连床都下不去,何苦呢?”
寒熏跌靠在床梁上,目光中溢满不可置信。
东献二十四年,她和青玉走了百里路来到帝都。科举考试试前五日,她不甚染上风寒,未能及时治疗,病情严重。虽然熬过三日科考,但身体虚弱,回到客栈后一觉睡过去便不省人事了。因而错过了进宫面圣的机会,幸好楚天珏并未动怒。
寒熏静默,眼睛亮的仿佛会闪光,心底深处的悲痛不知不觉间已经缓缓褪去。
这是真的吗?
她,重生回到了四年前高中状元之时,所有事情都还没有发生,所有人都没有死去。她还能见到他们,听到他们的呼吸,看到他们的笑颜,活生生的,充满生气。
可是没一会,她亮闪闪的眼底,很快蒙上一层阴郁。
东献二十四年,有一件事情已经发生:赵秦两家结党营私,破坏祖庙,帝君下旨满门抄斩。她苦笑,原来,就算重生一世,也无法再见到他们。无法窝在养母怀中撒娇,无法跟养父习武。
所以,重生了又如何,很多事情依旧难以改变。
……
“你叫什么名字?”
一脸柔和的男人将小小的她从又凶又肥的大汉手中救下,蹲在她跟前,笑容温暖得如同树梢间洒落下的阳光,“这么小,偷东西可不好。”
“为什么不好?”六岁的她,没有爹,没有娘,扬起脏兮兮的小脸望着高贵的他,眼底竟然有不屑的光芒。
她高扬着头,问他为什么不好?那样坚毅的口气,却让他莫名觉得有些难过。
“你爹娘呢?”
“一个死了,另一个不知道。”她的瞳孔微微缩紧,“也许,两个都死了。”
男人叹息,“那也不能偷东西。”
“我一个人,没有人管,没有人依靠,为什么不能偷东西?”她打断他,“不偷东西就活不下去,就会死,那样的话,也不能偷东西吗?”
男人怔住,这孩子,竟被生活逼迫得如此尖锐。不过五六岁模样,却犹如刺猬般,难以靠近。
“若有人管,有人依靠,便不会偷东西了吗?”
蔚蓝的天空。
洁白的云层。
他拍拍她的脑袋,站起来,朝她伸出手,“我是青州新上任的县令赵子郡,你可愿意随我回家?”
……
无父无母的顾寒熏,在那一刻起,有了家,有了养父养母。
养父是个文武精通的才子,为官清正,深受百姓爱戴。养母温文尔雅,是她见过笑容最好看的女子。可惜养母眼睛不好,看不见太远的东西。
她每天随养父习武,随养母练琴,上学堂,诵书文,日子一日比一日幸福。后来,养母把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带到她面前,告诉她,这是妹妹,赵若瑄。她这才知道,原来养母自己有个女儿,和她年纪相仿,只是眼睛同样不好,一直让娘家照顾着。
“寒熏姐姐,寒熏姐姐……”
若瑄似乎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每天一睁开眼睛,不管她在做什么,她都要跟着做。寒熏拿她没办法,总是宠溺地敲敲她的小脑袋,然后回答她“好”。那些时候,她都会开心的在原地蹦好一会。
原以为一家人会永远这样幸福下去,可是,先帝一道圣旨撕碎了一切。养母说,妹妹的眼睛不好,从未出过府门,因而外人不知道她的存在。她们两人中,有一人可以活下去。她知道,养母定会让亲生女儿逃命,而她就算死,也心甘情愿。
但是,她错了,她大错特错了。
赵家满门抄斩之时,她正躺在马车里甜甜地睡着。她睡得很甜,很香,很沉,她在赵家人血溅了一地的时候,睡得那么安稳,甚至还做了美好的梦。
睁开眼睛,她朦朦胧胧,见到了一身男装打扮的青玉。青玉是若瑄带来的人,若瑄说,“姐姐,青玉可厉害了,什么都会。会武功,会疗伤,会梳妆打扮,还会月复语。唯一不好的就是性子太弱,我性子也弱,青玉应是受我影响了。将来让青玉跟着姐姐可好?姐姐性子强,青玉跟着姐姐,性子也会强的。”
她定定望向青玉,青玉正在哭泣,哭声悲悯,哭声颤抖,哭声恍若会摄魂,令她失了所有呼吸。她僵直,瞬间明白了一切。
“公子,您怎么了?”
寒熏闭上眼睛,心中凌迟般一阵绞痛。
那天晚上,红鸢告诉她,赵子郡一案,是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楚天珏经手。官员上奏,他看出有问题,却为了皇位,为了获得官员支持,批了奏折禀报给圣上。
握紧拳头,手指深深陷入掌心。
楚天珏,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利用我伤害任何一个人。若你做出伤害他们的事情,那么,我依然会杀了你。说过不要再相遇的吧,相遇了,就只能是仇人。上一世的恩怨,这一世算清。只要你没有帝王的权利,你便什么都不是。
很好,我就将你变成,什么都不是的人。
“青玉,为我梳妆。”
寒熏坐起身,刚要下床便被青玉一把拉住,“公子,您这是要去哪里?病还未好,需多加休息才是。”
她重生而来,虽有不适,但身体总算没什么大碍,摇摇头道:“我已经好了,前些日子未能进宫面圣,总要去谢罪的。”
“公子,可是您……”
“别在‘您’了,青玉,你只需称我为‘你’便好。”见青玉想拒绝,她佯装黑了黑脸,又说:“你若不依,那我今后可不要你服侍了。”
青玉赶紧摆摆手,“是,公子,青玉听你的。”
“好了,给我梳妆更衣吧。”
铜镜中,长发披肩,姣好的轮廓勾勒出一张绝美的脸。只是美如图画的眉眼间有股淡淡的恨意在流转,青丝一束束被挽起,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唇角扬起古怪的笑容。
可是,眼前忽然掠过一丝血色……
冰冷的牢狱中,他胸前绽满了妖娆的血红,他吃力地移动身躯,将金牌放入她手心……
寒熏深吸进一口气,最后一刻的内疚,赎不了他犯的罪。他手上,是秦赵两家四十余口人的鲜血,若是她没有重生,那么还要加上秦朗月,蔚家满门……不,她不能心软,绝对不能。
血债,是要讨回来的。
楚天珏,我说过,你想要的,一样也得不到,我会慢慢兑现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