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惹怒朕是吗?”
“惹怒了,又如何?”
此刻的顾寒熏就像一把沾着蜂蜜的利剑,剑刃狠狠扎进他心窝,太清晰的痛楚,令他止不住颤抖。
三千宠爱,他给了她唯一的真心。到最后换来的却是一场可恶的背叛。她在他面前有过那么多表情,娇羞的,冷傲的,睿智的,明媚的,伤心的,快乐的……可当她对着另一个男人时,在他面前,笑容又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她曾说,只有对深爱的人才会交付身心。
他正当壮年,血气方刚,但是她不依,他便隐忍着不碰。有多少次,他忍得浑身发疼,血液沸腾,也不去动她分毫。他将她捧在手心,怕惊着,怕伤着,到头来,她却怀上了别人的孩子。
不,不是别人。
那人,是一心夺他江山,要他性命的蔚北城。
激烈的愤怒与嫉妒,化作绵长的恨意。
他想杀了她。
他千万次都觉得自己只要狠一狠心,就能杀了她。
可是他错了,爱之深,既便被她抛弃背叛,既便受到耻辱,在世人面前丢尽尊严,他还是舍不得。
这一刹,他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脑海中一片虚无空白,唯独留下“舍不得“三个字久久环绕。
袖间的金牌磕得他手腕生疼,压抑着身体各处传来的痛楚,他幽暗的眼底逐渐透出清明,“所有事情,朕都不再过问。”
一手扶着她,一手伸进袖口里。
“顾寒熏,朕输了,输给你了。朕今夜……”
他没有继续说完。
眸光闪烁,他看到了那样东西,嘴角扬起苦笑。
万籁俱静的夜里,突然风雨大作。树影剧烈摇晃着,空荡荡凤阁前,桃树摇摇欲坠,花瓣掉落一地,沾着了尘土,染上了雨水,再也无法盛开。
胸口处,被一种冰冷的利器贯穿而过。
他的心脏因骤然涌起的剧痛撕裂开来,纠得生生发疼,鲜血止不住喷涌而出,恍若涓涓河流。
他伸手胡乱捂住胸口,首先触及到的,却是深深扎入心脉的那支玉簪。隽美的凤凰玉簪,她说是她娘的遗物,当年遗失在民间。他找了一年之久,费尽心思才终于找到。谁料想,这满月复情意的簪子竟被她当做利器刺入自己胸口,寒光凛凛,串串血珠妖娆滴下。
“呵。”她的嘴边浮起一丝笑容,倾国容颜惨白失血。她伸手拭去他额头的汗水,声音幽寒入骨道:“皇上,你的确输给我了!”
血珠像一串串挂在窗前的珠帘……
满地都开起了绝美殷红的血花……
楚天珏轻笑,笑容无比自嘲。他猛地将玉簪拔/出来递到她面前,鲜血飞溅,染红了寂静的午夜:“原来,你也要杀朕。”
“是,我在等你放松警惕,然后,杀了你。“
她的身影依然单薄,说话间,却透出森寒的冰冷。
“朕的心流血了,那么顾寒熏,你的心呢?”他跌在地上,剧烈的痛苦刺入心脏,迅速扩散开来。
“皇上,我的心,血早已流尽了。”
黑暗里绽放出朵朵妖娆血花,楚天珏重重喘气,目光对上她时,嘴角却仿佛有笑容。血液流失令他全身无力,鲜红的液体浸透了黄袍,浓浓酒气被血腥味覆盖。他虚弱地抬头,柔声问她,“你爱过朕吗?”
寒熏微怔,喉间干涩,胸口处似乎有着一把大火在燃烧着,“顾寒熏所爱之人很多,唯独没有皇上。”
“噗”,一口鲜血吐出,这玉簪上,竟然有剧毒。
他低叹,“你为何……要杀朕?”
“皇上,果真不知为何吗?”她打断他,仿若听到了笑话。
冷风吹孤窗,楚天珏整个人苍白透明,如同暴风骤雨中摧残凋落的白花再也无法盛开,他的呼吸微不可言,痛入心肺。若是没有记错,他曾为她挡过一剑,伤口不偏不倚,正是她刺入玉簪的地方。
这一剑挡在三个月前,她初怀孕时,母后为遮丑遣人杀她。杀手剑剑锋利,他为救她受了重伤,伤口至今未曾愈合。
“朕不知,想听你说……”
“皇上实则对寒熏很好。”她冷笑,幽寒的目光中布满血丝。半晌,她痛苦闭上眼睛,低低的声音传过来:“可是,你杀了秦朗月。”
“楚天珏,你杀了秦朗月。你故意制造假线索,让我锋矛转向蔚家。你借我之手灭去蔚家满门,可叹忠烈一族七十余口人,就那样惨死在我手上。蔚夫人刚出生的孩儿,只有那么一丁点大。他望着我,不哭不闹,那样乖巧,我却没有放过他,我没有放过他……”
她蹲在地上,泪水布满脸颊。体内好像长出了一簇簇冰锥,刺得她又冷又疼。
楚天珏捂住伤口,血液从指缝见流出。他担忧地凑过去,想要拥住她,却被狠狠甩开手。
“楚天珏,我恨你,我恨你。你都已经得到我了,为什么还要杀死秦朗月?他对东献国忠贞不二,他南征北战遍体鳞伤,他为你打下了半片江山……”
“他在你眼中……总有千般好。”他咳嗽几声,嘴边溢出鲜血,惨白的月色照在他脸上,冰冰冷冷,伤寒入骨,“所以……所以朕才要……杀了他……”
“那我养父赵子郡呢?”她闭上眼睛,眼泪循着素白的容颜缓缓地流下,“你明知他是忠臣,明知道他被陷害,却还是任凭利刀从他头上挥过,你为何这样冷血?”
他微怔,淡然一笑。
秦朗月,朕如今总算能比过你了。朕不但背负了你的债,还背负了赵子郡的债。朕丢下了江山和百姓,这些偿还给她,够了罢?
“朕……就是这样冷血……”
她惊怔,消失了所有声音。
终于知道,为何自己承认月复中骨肉是蔚北城的,他会那样愤怒。此刻,听他亲口说真相,她原本就痛不欲生的心,再一次被狠狠绞碎。
没什么,比他亲口承认,更令她绝望。
“所以,我一定要杀了你。”她的声音冷硬如铁,听上去无比决绝。
可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当眼睛触及到那个血流不停的小小伤口时,她竟下意识想要伸出手去堵。她的手覆在他的胸前,血液从她的手指间渗透而出。不知为何,她的身体因为那汹涌而出的鲜红,止不住地发抖……
“咳咳……”
剧烈的咳嗽。
他咳得弯下腰直不起来。
几口鲜血从心头涌上喉间,犹如千军万马在身体上踏过,新伤旧伤令他痛得撕心裂肺。他望着她,望见了她眼底深处的绝望,有些惊慌失措后,突然笑起来,“你……你就知道这些吗?”
寒熏怔忪,听见他在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很好笑很好笑的事情,他笑得眼角眉梢都是皱痕。
“你不知道吧……蔚政鸿……是你生父啊……”
恍若平地惊雷在耳边炸响。
“你,你说什么?”
她微微后仰,想要离他远点,想看清楚他嘴角在动,而不是可笑的幻觉。她瞪大眼睛,拼命保持镇定,灼热的血液冲击着她的神经轰轰作响。
她的心,已经开始撕裂。
楚天珏面容煞白,别过头,一字一句告诉她:“朕说……蔚政鸿是……他是你生父……”
“不……”
天地似乎疯狂了。
顾寒熏踉跄后退,重重跌倒在地上,她宛如一个孩子般簌簌战栗着,“你骗我,你在骗我……”
那天,她手持长剑,一袭黑衣随风猎猎作响。那天,她任凭蔚政鸿怎么说怎么解释都不听。她红着眼,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漫天血雾中,他倒在她眼前,一步一步慢慢朝她爬来,沿路拖出长长的血痕。他拉着她的衣角,颤抖着抬起头,恳求她——
“丞相,望丞相……明察秋毫……蔚家一门忠烈,绝无反意……”
“丞相……一直想……想问你,那凤凰玉簪是……是……”
他就这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明察秋毫?
呵!是她设下的陷阱,是她有意陷害,他却要她明察秋毫?
多可笑,多可笑啊……
她笑起来,震惊的瞳眸里,一片透明的空旷,浑身如被刮骨般疼到发麻。
这是世间最残酷的事实……
悲恸与悔恨贯穿她的四肢百骸,她的生命中,所有色彩都消失了。她颓靠在墙上,仿佛会因为崩溃而死去。
没有眼泪,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冰冷的触觉落在掌心,她呆呆的一动不动,就像已经死去。
鲜血急速涌出,楚天珏闭上眼睛,安详躺在她身边,眼角流出泪水。
那是一块免死金牌,有了这金牌,她便可以活下去。
是了,活下去。
朕想要你活下去。
原以为,朕怕死,所以千方百计将你囚禁凤阁,守着秘密不愿让你知道。原以为,朕心胸狭窄,难以原谅你对蔚北城的柔情。可是今夜朕才明白,朕并非怕死,并非狭隘,朕不过是害怕失去你,不过是嫉妒他先朕之前,与你有了骨肉。
杀了朕,是否解恨?
杀了朕,便去找蔚北城,好好活下去。
杀了朕,一切秘密就到这里结束。真相会让你死,起码现在你还能活下去,不是说要隐居山林吗?别怕,朕陪着你,朕不去地府,不喝孟婆汤,做一个孤魂游荡在世间,日夜陪着你。
你就这样恨着吧。
起码,不会为朕而痛苦。
……
“皇上,您既然在练习书法,就赏臣给几个字吧,如何?”
“玉丞相希望朕写什么呢?”
“饶玉乾风不死,这样臣日后若是犯了死罪,尚可保条命,所谓君无戏言,写下的字更是圣旨。”
楚天珏点点头,提起笔又重新放下,笑道:“丞相,只要朕活着一日,便会护你周全。若是哪一日朕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在那之前,朕一定会将免死金牌送到你手上。”
“免死金牌?”
“是,免死金牌。无论发生什么,都能饶丞相不死,保丞相一命。”
……
她展开手心,月色下,冰冷的字眼引来阵阵冷笑。可是,当她望见倒在面前的帝王时,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
“免死。”
皇上,你竟要免顾寒熏一死?
她凄厉地笑着,眼前觥光交错,视线被泪水浸湿。
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吗?不可能,楚天珏,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以为死了就能解月兑吗?我偏偏不让你如意。
她颤抖着从袖口掏出两个瓷瓶,一方为毒药,一方是解药。手指轻轻抚上他俊逸的面颊,她哽咽着,将解药放进口中,慢慢覆上他的唇。舌头吃力地撬开他的牙关,把药丸送进他口中。
你就这样活着吧,痛苦而又可悲的活着。
只要我死了,就是对你最大的惩罚。
她冷笑,眼神如野兽一般残忍,打开另一个药瓶,仰头一饮而尽。
楚天珏,永生永世,都不要再遇见。因为就算遇见,也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