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满天,淡淡的红光洒照在素雅的亭子里,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寒熏静然而坐,放下指间的笔砚,垂眸朝远处望去。微风轻拂,卷起满地花瓣纷纷扬扬,飞舞涌动。她略有叹息,这一园子桃花,到底是到了凋零的时刻。
想起那日随楚天珏归来,她本想劝秦朗月同往,可他怎么也不愿,她虽心中空荡,却也不想去勉强他。只说他日定然登门道谢,他一笑道:“那朗月便等着玉兄了。”
寒熏欣然点头,“一言为定。”
她本已想好了武考前去找他,说服他参加考试,夺得头魁。再助他当上大将军,建功立业,让他英雄有用武之地。但此刻,她又有些犹豫。秦朗月如今过着安定自乐的生活,她当真要将他拉入险象环生的朝堂里来吗?前世,他因她而死。今生,她又是否真能保他周全呢?
眉目一凝,若她护不住……
寒熏心中忽然错乱如麻。
摇摇头重提笔墨,想将武考之事的奏折写完。然只写了几个字,便觉得再难集中精神,索性就搁笔起身,迈步在亭子里来回走动。走到第五圈时,隐约看见园子外头几个人影一晃而过。少顷,青玉疾步而来,神色十分匆忙。
“公子。”
寒熏觉得架势不对,迎过去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六王爷到了。”
楚玄烨?
寒熏敛眉,“王爷现在何处?”
青玉忙道:“方才小厮来报,王爷已进了府门,这会想必在大厅候着了。青玉来时已命人上了茶水,公子快些过去吧。”
寒熏停顿片刻,心想他大抵是为了红鸢而来的,也并无过多惊讶。吩咐青玉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拂袖快步朝大厅走去。
不知是否等得不耐烦了,远远望去楚玄烨正站在厅门口。寒熏心中想着若他提出要带走红鸢,她该怎样应对。所以明看见了他,也只装作没有看见,非但低头有意望向别处,脚下的步子更是越来越慢。等到靠近了,又装作刚看见他的样子,俯身恭敬行礼。
“微臣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楚玄烨弯腰亲自将她扶起,双手托着她的手臂,力度刻意紧了紧,笑道:“玉大人日理万机,是本王前来叨唠了。”
寒熏慌忙摇头,“王爷驾到,府内蓬荜生辉,王爷请上座。”
他走到最近处落座,一双剪瞳妖潋地凝望着寒熏,似笑非笑道:“多谢玉大人赐座。”
状元赐座王爷,她得有多大逆不道。寒熏心中无奈,楚玄烨是专门前来给她不痛快的吗?没办法,规矩在,戏总是要做足的。因而她才起身片刻,复又立即跪下,面露骇意道:“微臣不敢,请王爷恕罪。”
沉默,良久的沉默。
良久的沉默过后,只听得指尖敲打桌面的声音。寒熏跪下时便低着头,这会也不好突兀抬起来。不知道那人的神情,亦看不见他在做些什么,她心下生出几分不安来。
正胡思乱想中,一袭紫衫骤的闯入眼底。楚玄烨深深地看了寒熏一眼,并不叫她起身,自己也不曾起身。寒熏微抬了抬头,见楚玄烨阴沉着脸蹲在她跟前,冷不丁道了句,“那日与我抢人,你可不这样唯唯诺诺。到底是本王高估了你,还是你有意隐藏真性情?”
寒熏很快回道:“那日情急,微臣举止间有失礼数,虽不敬,但自认情有可原。王爷大人大量,应当不会与微臣计较。今日王爷驾临府上,微臣若有怠慢,那便不该了。”
言罢方觉第一句话诸多大胆,想反悔已是来不及,只得暗自祷告没有惹怒了他。
寒熏等了等,见楚玄烨直起身子走开,才松了口气。他在她跟前,那强大的压迫力虽不比楚天珏令她窒息,可也十分难受。
“玉大人起来吧。”
寒熏谢了恩,起身时脚下传来一阵刺痛。先前从崖上坠下受了伤,在秦朗月那呆了几日颇有好转。但脚伤严重,每日上朝一起一跪,总也好不全。今日不知是否因连着跪了两次,第二次又跪久了些,才格外疼痛。
日已西沉,天色逐渐暗下来。
话家常闲聊许久,寒熏对楚楚玄烨的到来越发感到奇怪。若为了红鸢,他初到便应该提及,否则她派人通知红鸢离开,他如何能找到人把人带走?若不为红鸢,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总不会真是来找她谈天说地的罢?
楚玄烨抬手端起茶盅,掀开茶盖才发现已经喝完,于是又放下。寒熏摆了摆手,下人立即上来添水。这会青玉也已经收拾完留在亭子里的公文,侯在大厅一侧了。
“玉大人。”楚玄烨低头小抿一口,末了将茶杯放回桌上,笑望着寒熏。
“是,王爷有何吩咐?”
交谈到此刻,他第一次唤她。寒熏想他终于要进入正题了,迎上他的目光,只听他道:“你府上的茶水甚好,比本王府上那些可爽口多了。”
寒熏“啊”了声,不解他到底想做些什么?要好茶哪里没有,偏在这里磨磨唧唧,惹得她思绪混乱,一阵头痛。
半晌,她干笑两声,解释道:“这茶是每日清晨采集桃花瓣上的露水制成的,用新鲜的桃花瓣熬制,味道也十分相似。王爷若喜欢,明日微臣遣人给王爷送去些新鲜的花瓣供王爷品尝。”
“这新鲜的桃花瓣处处都有,玉大人府上的莫非格外醉人?”
寒熏笑回,“不见得格外醉人,只是微臣自己种的,瞧着总觉得格外好些。”
楚玄烨想了想,嘴角的那丝浅笑最终变成一个笑脸,道:“依本王看,是制茶的人手艺精湛。玉大人不如将那人送于本王,本王自当重谢。”
寒熏一怔。
他与红鸢竟是如此相熟?连红鸢新制的桃花茶也能品得出几分茶味来。这样一想,便对红鸢的身份有了疑惑。她武艺高强,身份迷离,前世不知她与楚玄烨相熟,也便从不曾多想,如今看来,她也是不简单的人。
到底,楚玄烨是为红鸢而来的。
寒熏过了会才道:“微臣若不应,王爷会如何?”
楚玄烨没想到她会反过来问他,这问题委实是个陷阱。说轻了他接下来明里再难有动作,说重了,大厅站了那么多人,一个不好将他的话传出去,百姓不知要怎样议论。这新科状元果然聪慧过人,他好像知道为何楚天珏如此看重她了。
“本王自然不会强人所难,只是日后要常来府上讨要茶水喝了,望玉大人不要嫌本王叨唠才是。”
寒熏又是一怔。
安然望向这个前世与她并无过多交集的男子,望着他邪魅的面庞,透过眼角眉梢处处显露而出的勃勃野心,想起他至死都不愿认输的模样,想起楚文煜的悲恸,她忽然有些惋惜。
胸有谋略,他能轻易将她一个看似陷阱的问题扭转,变成对自己有利的条件。他亭亭玉立少年王侯,有帝王之才,帝王之相,到底少了帝王之命。
寒熏心中忽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要是楚玄烨当皇帝,会否比楚天珏更好?
“玉大人在想什么?”
他一直在观望她脸上的表情,那时恼时喜时惊时乱的模样,似有魔力般,总格外地吸引人。
寒熏也是此刻方惊觉自己刚才的念头,不免一阵后怕。她从不知道,自己心中原也有要推翻楚天珏的想法。
是了,她初时便是愤恨地想夺走他的江山的。
知道自己在楚玄烨面前失态,她神色恭敬,随口找了个理由道:“微臣看天色已暗,心想着是否留王爷在府中吃晚膳。怕王爷觉得唐突,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楚玄烨低头似在考虑,见她这副模样,寒熏感到十分不安。她只是随口一说,难不成他当真要留下来?
随后,只听他声音隐隐带着笑意道:“玉大人盛情,本王理应恭敬不如从命。”
寒熏觉得眼前一黑,顿时深刻地领悟到,何谓“自作孽不可活”。
招了招手吩咐青玉下去准备,府中顿时变得忙碌起来。重生至今,她的状元府似乎第一次这般有生气,往日都是青玉端了饭菜在房中用过,青玉又端出去。从不曾看到人来人往的准备,下人一次次将菜端上桌,精致的菜色,似乎也比往日格外诱人些。唯一不好的,便是要同楚玄烨一起吃。
晚宴足有三刻钟才结束,两个人用膳,其实也称不上是“宴”。但到底是堂堂王爷大驾光临,青玉准备的菜色颇有“宴”的味道,楚玄烨看上去十分满意。
寒熏将他送出府门,直到大门关上,才重重叹了口气。
青玉不解道:“公子为何叹息?”
寒熏只想说“伺候这个王爷,浑身哪都累”,后觉得说话都累,索性便不开口了。
府门外楚玄烨咧嘴笑得开怀,言综亦不解道:“此行本是为了红鸢,可王爷连红鸢的面都未见到,何以这般高兴?”
“总有值得高兴之事。”
他转身望了状元府一眼,笑意更深,觉得一切都那么令人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