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元节见矮几是长条形的,不好意思与大巫师谷雨相对而坐。谷雨先盘起双腿坐在了蒲团上,瞥了一眼邵元节的月复部,故作镇定说道:“你坐下来吧。”
邵元节欲坐在侧面,大巫师轻声道:“坐在旁边怎么好吃菜呢,你就坐在这儿吧……”
邵元节有些不安地与大巫师相对而坐。谷雨道:“自已吃饭吧。”说着先端起了饭碗,拈了一筷茄子斯斯文文吃起来。邵元节眼睛不敢看大巫师谷雨一眼,自顾扒饭。
谷雨见他不拈菜,淡然一笑,便拈了一筷粉蒸排骨放到邵元节碗中,说道:“你拈菜吃啊,不用客气。”
邵元节虽然难为情,但也不想给杜娟丢脸,便大方地吃起来。邵元节本不是拘谨之人,要不然他与杜娟许多方面条件都不般配,怎么能融洽相处呢?
男女之间条件是否般配其实并不重要,首先还是看彼此有无眼缘,然后看脾『性』是否相投,那方面的事是否满足。感觉对了,什么都好;感觉不对,条件再般配也不幸福的。没有眼缘的一对男女谈不上有爱情,只能说是过日子。日子过久了,自然有了亲情。
所以在旁人眼中条件很般配的一对男女,或者说能交换利益的一对男女,往往当事人总有一方心中不满意,是否出轨就看他有无外遇的机会;而条件很不般配的男女,却往往出人意外的恩爱,别人再怎么非议也是枉然。
特别看重条件般配的要么是双方的相貌都一般,要么是双方的条件实在太好。
大巫师谷雨瞥了一眼旁边放着的一壶葡萄酒和两只酒杯——自她被软禁以来,这可是第一回有酒,心中明白巫咸的用意,颊生红晕,问道:“你要喝酒么?”
邵元节忙道:“我不喝……”
谷雨抬眼看了他一下,说道:“真的不喝么?”
邵元节摇了摇头道:“你自已喝吧,这是女人喝的酒。”
谷雨破颜一笑,说道:“这并不是女人喝的酒啊,古人诗中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可见这是男子汉喝的酒啊。”
邵元节听了一愣,说道:“原来还有这首古诗啊。”
谷雨抿笑道:“这是唐朝时一位戍守边塞的诗人王翰写下的‘凉州曲’,可见那时戍守边塞的将士很爱喝这种葡萄美酒的。”
邵元节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恭维道:“没想到大巫师这么爱看书!我小时候也念过两年书的,不过我没有听说过这首古诗。李白是个酒仙,也写过一些关于酒的诗,可惜我一首诗也记不起来了。”
谷雨眼睛一亮:“哦,原来你也念过书呀!”
邵元节道:“不瞒大巫师,先父从前就是一个乡塾的先生,所以我从小受到先父的熏陶,念书时就很喜欢李白的诗,但我多年没读书,都早已忘记了。”
邵元节因为父亲是乡塾先生,他又自小寄人篱下,自觉一无是处,因而才会半出于虚荣心、半出于真心,总爱看父亲遗留下来的闲书。
谷雨来了兴趣:“李白也写过关于葡萄美酒的诗呢。”
邵元节道:“是么,李白也写过葡萄美酒的诗呀?”
谷雨口角噙笑道:“李白写过一首‘襄阳歌’,就专门提到了葡萄酒的。”
邵元节一半是真心感兴趣,一半是为了没话找话,以免气氛尴尬,于是说道:“大巫师能否念给我听一下?”
谷雨没想到邵元节居然也算是书香门弟出身,而且还喜欢李白的诗,心中暗暗高兴。她平日作画时爱抄写古人的诗句在上面,属下们见了都只是言不由衷地恭维几句,并无一人真心想与她讨论诗画,大巫师不免有对牛弹琴之叹。
就在今年春节初三的上午,巫即杜娟头一回带上女徒弟吕康来给大巫师拜年,其时,谷雨正在书房作一幅“春江花月夜”的画,杜娟见了,假装感兴趣地观赏大巫师作画,却并没有与她讨论这首张若虚写的压倒全唐、冠绝千古的“春江花月夜”名诗。
谷雨因为家人都到长沙避祸去了,家中只有她一个主人,见杜娟来访,甚是高兴,于是亲热地邀请杜娟师徒二人吃了一顿中饭。三人还喝了几杯葡萄美酒。没想到当晚就与天师道发生了火并,巫即杜娟竟然不幸阵亡……
大巫师谷雨眉尖微蹙,将心中的隐痛暂时按压下去。
她也没想到今天会遇到一个读过书的少年,虽然知道邵元节念书甚少,但从他的言谈和神情之中,不似虚情假意喜欢。
谷雨难得卖弄一回,便低眸轻声念道:“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遥看汉头鸭水绿,恰似葡萄初发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千金骏马换小妾……”
谷雨记不全这首诗,摇头浅笑:“后面几句我已经忘记了,而且中间还漏了一句,许久没看诗书了。”
邵元节赞叹道:“能记住这么多就很难得了!”
谷雨嫣然一笑。
邵元节虽然与大巫师谷雨几次好奇地互视对方,但现在与她相对而坐,邵元节一边听她念诗一边打量着她。他很早就听杜娟谈起过这位大巫师,今天相见,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么一位有女人味的高雅美『妇』。
邵元节今天迭遇奇事,又惊悉杜娟的噩耗,本来心中悲痛,但因处非常之时、非常之地,心境自然与平日不同。虽然他在小屋中也偷偷流泪哭泣,但悲恸的心情还是被压仰住了,不能尽情渲泄出来。
大巫师谷雨何尝不是一样呢?她今天冷不防从甘媛的口中听到丈夫洪小涛偷偷养了三个女人的消息!也是妒火中烧!碍于屋中有胥璐和邵元节,屋外又有监视自已的岑珂的手下,愤怒的情绪一直被压抑住了不得发泄出来。
谷雨此刻与邵元节共进晚餐,心中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
邵元节目光闪动道:“原来李白也喜欢喝这种葡萄美酒呢!”
谷雨闻弦歌而知雅意,瞄了邵元节一眼,悠然道:“这种葡萄美酒在唐代时算得上是一种奢侈之物,你要不要喝一杯体会一下古人的心情呢?”
邵元节也不由动了雅兴,于是不再客气,说道:“听了这两首好诗,当酹一大白!我就喝一杯吧。”
大巫师谷雨莞尔一笑,便替他斟酒,邵元节不安地双手去接,与她春葱一般的手指相触,大巫师浑然不察的样子,邵元节脸上微热,双手捧杯,却不便先饮。
大巫师谷雨温颜道:“你不用客气,自管喝吧。”
邵元节于是举杯品尝了一口,谷雨唇边抿笑,也举杯呷了一口酒。因为二人都是读书人,谈着谈着就打开了话匣子,都有一种遇到知音的感觉。
谷雨的文学修养远比邵元节高,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也不欲多谈文学,要不然就自已一个人说话了。
谷雨有意转变话题,说道:“你是一个赶尸匠吧,我小时候有一个邻居,后来他一连出门几个月都不回来,我就问他做什么去了?他说是跟人学做木材生意去了,我问他生意上的事,他却完全不知道。
“我就知道他是对我撒了谎,我问他究竟做什么事情去了?他说自已在师父和祖师爷的灵位前发过毒誓的,说不能透『露』半句,我也就不好再问下去了。过了许多年以后,我才听人说他是一个赶尸匠,你们赶尸匠都是这么神秘的么?”
邵元节微微一笑,便给她谈起赶尸匠的一些常识来。人在说到自已熟悉的领域时,自然而然话就多了起来。谷雨饶有兴趣地听着他说话,还很自然地给邵元节碗中舀了一勺丝瓜肉丸子汤。
二人谈得渐渐入巷,谷雨见屋中光线有些昏暗起来,此时也不叫唤胥璐,便起身从抽屉中取了一支红烛点燃了。
邵元节看见谷雨裙子下面『露』出一双干净的白袜,一双纤细的小脚走路无声无息的。邵元节心中不由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谷雨眼睛余光发现邵元节在看已的脚,便盘足坐了下来,脸上已有了红晕,却不知是羞『色』还是烛光掩映所致。
谷雨见邵元节杯子空了,便又给他斟酒,邵元节摇手说道:“大巫师,我喝了这杯就不喝了。”
谷雨虽然不好意思与他多喝酒,但此时二人除了借酒浇愁之外,又能做什么呢?如果邵元节不喝了,谷雨也不好独自贪杯,于是抬眼瞅着他,随意说道:“你一个男子汉不会这么量浅吧?”
邵元节轻声说道:“大巫师,你知道我今晚不能喝多的!我打算深夜时分就悄悄逃出去的……”
谷雨望着他的眼睛,一本正经说道:“你千万不能这样做!你知道岑珂今晚会特别设防的!你这样做岂不是自取灭亡么?”
邵元节红着脸道:“但我总不能就这么呆在这儿吧……”
谷雨低声安慰道:“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这几天正是他们特别防范的时候,所以你是没有一丝机会的!”
邵元节皱眉道:“哪要等到何时才是机会啊?”
谷雨目中带着思索的表情,分析说:“岑珂能调动的亲信顶多就六七十人,现在因为要防备我和你,她已经将大半亲信都放在了这里,这样的话岑珂身边就没有多少人保护她自已了。所以岑珂也不敢长此以往的,否则她自已也会睡不好觉的!
“因此,我估计她至多能坚持几日。她见你没有想逃跑的意思,就会放松了警惕,悄悄将亲信召回去保护她自已。那样的话,你才能有机会逃跑啊……”
邵元节听了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他虽然素来胆大,勇于冒险,但却不是没有头脑的莽撞汉。他自己也清楚既然已经暴『露』了,今晚就几乎没有可逃之机,除非他一心寻死……
邵元节没有了心爱的杜娟,本来已不打算独活,但他一来盼望亲眼见到杜娟的坟墓,才能死得瞑目;二来也害怕自已被活捉后会受到非人的折磨而死……
邵元节心忖:“反正左右是个死,我又何必争这几天呢?大巫师比我更了解巫蛊门的情况,我不如就听大巫师的话,等过几天瞅个机会逃出去,再去看杜娟的坟墓也不迟……”
邵元节心意已决,便低目红着脸说道:“只是这样会让大巫师不方便的……”
谷雨心中明白他与自已睡在一个房间中感到尴尬,也不由脸上羞红,便低眸轻声说道:“没有关系的,我们不是说好做一场戏么……只有哄岑珂上了当,她才会放松警惕,这对你对我都有好处的,知道么……”
邵元节听了,终于放下了今晚独自行动的打算。
谷雨察颜观『色』,明白邵元节听从了自已的劝告,才放下心来,温柔地说道:“你要不要再喝点葡萄酒?”
邵元节想以酒浇愁,此时已有了一二分酒意,便不再客气,点了点头,说道:“还是我自已斟酒吧,有劳大巫师斟酒,小人实在不敢当!”
谷雨恬然一笑,说道:“这有什么,现在只有你和我二人,你何必多礼。”说完又给邵元节斟了一杯酒。
男女双方虽然地位悬殊,但如果彼此看对眼的话,自然而然便会忽视了双方的身份。
这时只听见窗外竹梢风动,似乎还下雨了,淅淅沥沥地响着。谷雨起身推开窗子张看,一阵风猛吹进来,还夹着几星雨点扑在她的双颊和颈项上。
劲风袭入屋中,登时将烛火吹熄了。谷雨忙掩上了窗户,又放下了窗帘。走过来取火折子点红烛,邵元节也在黑暗中『模』火折子,他的手不防『模』到了谷雨光滑的手腕,忙抽回了手。谷雨脸上羞红,点燃了红烛。二人都有些发窘,不敢正视对方。
酒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人在心情不佳之时,总是不由自主要喝上几杯的。二人默默喝了一杯酒,心中都各怀愁绪。在愁绪之外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
邵元节本不好意思与她对酌,却又不好劝说什么。他也知道大巫师现在是内忧外患,心里特别难受。二人一时共对无言,只是听着门窗外面传来风声和雨声,雨水敲打在屋瓦和窗户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二人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彼此都生得一副好容貌好身材,虽然有意不去想这些,但理智归理智,情感归情感,此时又有了几分酒意,顾盼之际,心中都不禁暗生出些许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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